上海人不会讲上海话,就犹如武术家不会“打相打”,美发师傅自己是秃顶一般无奈,虽然无奈,但是“抢救”的办法又是极少。
1、“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今年初夏,我去上海松江区的上海外国语大学采访,从松江大学城地铁站出来用“滴滴”叫了一辆当地的橙色出租车(不知道上海郊县的出租车公司为何都很喜欢这种橙色)。
松江——“上海之根”,在这里不说说上海话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我一上车很自然地和司机说:“师傅,起(去)上外”。结果,这位司机的回答让我哑然——“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这是发生在现代上海话发源地的真事。类似你在伦敦打车,用伦敦口音告诉司机你到现代英语的起源地——莎士比亚环球剧院Globe Theater,但司机用阿拉伯语、印地语或其他什么语对你说:“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据著名的上海话研究者、语言学家钱乃荣教授的研究成果显示,上海方言的渊源来自南宋时期的嘉兴府,由嘉兴府分出松江府,嘉兴府下再建置上海县,上海方言的基础是松江方言。老式上海话的一些主要特征都与松江方言相同相似。也就意味着上海话的历史已有800多年的历史。
《上海话大词典》,收录上海方言词语19300余条,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
摘自《上海话大词典》第二版
但是目前,在“上海之根”,变成了你说上海话,就和别人无法交流。
除了在“上海话之根”的松江“叫差头”说上海话会遭遇“差头”司机听不懂。在上海市区看传统沪语曲艺,也出现了去看戏的人完全听不懂上海话的状况。
我的一位退伍军人朋友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带着他的儿子去看上海滑稽戏(戏票是单位发的)。最后,父亲带着儿子回家后对他的上海家主婆说:“看了两小时的滑稽戏,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2、20年前,上海95%的人说上海话
以上的情况,在二十年前则是不存在的。
2001年,当时的我刚工作不久,单位里和街头的上海话使用率在95%以上,当时提出的口号是:上海是全国人民的上海,大家要多说普通话,要又能说普通话又能说上海话。
到了2010年上海世博会后,我发现上海人已经不太在公共场合说上海话了。当时我留意身边的人,马路上逛街的人、商店里购物的人、地铁里的上海小囡讲话——99%是不再使用上海话。反而是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逐渐开始讲起了上海口音浓烈的普通话。
而到了2021年,上海话的使用率从“不大讲”再次升级为在本文开篇时的“不会讲也听不懂”的极端状态。这才短短二十年的时间!
这是一种方言消亡的前兆,也意味着上海话正在慢慢消失,再发展下去,上海话的灭亡和消失不远矣。一种区域语言的衰亡和消失,会导致建立在这种区域语言基础上的区域文化传统和特定生活方式的消失。
例如,一个松江人早起去吃镇上早酒。闹钟一响,老爱人对着他耳朵大喊:“侬好爬起来了!”而不是说:“你好起床了!”
这个松江人跑到小饭店,店里炸油条的炸油条,包粢饭的包粢饭,切羊肉的切羊肉(而不是煎饼果子、大葱蘸酱、胡辣汤、小面、火烧、豆汁儿、卤味下水)。老板会问:“今朝侬还是老样子?是烧酒还是黄酒?来三两羊肉?”而不是说:“您吃啥?”
之后,松江人点上一份“炒鳝糊” “草头圈子” “白切羊肉”,拿起杯中的老酒“眯眯”,听着店堂里的喇叭里放的是吴语的“上海竹枝调”评弹唱腔:“桑田沧海几经年,世界繁华别有天。一自重洋通市后,海滨重出纪游篇。”配上八仙桌、长条凳和周遭的白墙黑瓦的古镇、古桥、古河。
这才是一幅上海水乡吴地的风貌。
假若是这些语言、音乐、戏曲、曲艺全部换成了普通话,那么作为“上海之根”的松江老城,除了留下的部分吴地民居(其他都是像威尼斯、泰晤士小镇、松江大学城等等的“千城一面”的市政规划和西式建筑),已经分辨不出此地是中国的哪个地方,上海特色也就被淹没了。
因为仅仅在临近的江苏地区,类似的大大小小的水乡古镇、特色乡镇,出名的就有几十个,不出名的有近百个。
一个失去地域方言和地域文化的地区,就好像所有美味的猪肉制品——湖南腊肉、上海咸肉、北京卤味、英国培根、德国香肠、奥地利猪排、西班牙火腿、俄国冻肉全部被制作成标准的美国SPAM午餐肉,让全世界的餐桌变成了乏味的SPAM世界。
如果说,松江本地的老上海话(还包括浦东话、梅陇话、三林塘话等上海本地方言)由于使用率不高而消失,依附于此的上海松江的吴文化系统也会随之崩塌。
而成形于上世纪初叶的年轻方言——上海市区的新上海话消失,则会导致建立在上海话和吴语基础上的滑稽戏、沪剧、评弹、上海说唱会也逐渐消失,然后是依托于此的特有的上海城市语境、生活方式、文化认同等都会消失。
3、上海话,为什么会淡出我们的生活
据钱乃荣教授的研究,目前上海市区所说的新上海话,是在1843年上海开埠后在老上海话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1934年上海华界人口比例为 :上海籍人口为25%,江苏籍人口为39%,浙江籍为18%,广东籍为2.5%,其他15.5%。公共租界中也大致类似。
这是一种由来自四面八方的涌入上海租界的移民们,在老上海话(松江话)的基础上,带入了各自家乡的口音(主要是浙江、江苏,也包括了湖北、广东、江西等西南官话的家乡口音),又加入了部分英语单词的方言混合体。
据上海师范大学社会语言学赵田田硕士的研究成果认为,19世纪末直至20世纪30年代是新上海话新词产生和活跃的第一个高潮时期。
随着社会生活充满活力,一大批充满生命力的新词语应运而生,并迅速传播开来。一些新生事物、新思想进入人们的生活,给上海市民带来了新鲜时髦的词语,如:一脚踢、衬衫、汰浴间、上海道、凡士林、十三点钟、皮鞋、广告舞、打回票、马桶间、飞机头、门牌号头等。
这些新词语在语料中虽数量不多,但作为现代上海城市方言词语的重要来源之一,它们生动且及时地反映了上海城市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发展演变,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上海当时“种族混杂”“五湖四海”的人口格局,可从上海话中的大量外来词以及词语所描述的事实得到证实。所以说,现代上海话是一种独特的语言特色和文化融合(如宋庆龄在解放后的一段演讲视频、宋美龄在上世纪40年代的一段在美国发表的夹杂着上海本地话、普通话和英语的演讲)。
如果,有朝一日,大家说着普通话在国际饭店或是其他上海标志性建筑里大谈海派文化,再去说这里曾代表着海派文化、海派生活,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有一种“啪啪”打脸的感觉。
关于上海话的消失及保存传承的问题,上海本地的文化学者、人大政协委员和民间社会舆论,写的文章、提的议案已是汗牛充栋。上海各界也一直为保护上海话不断努力,比如,各色社团和组织的上海民谣、沪语传唱讲座,上海沪剧团、评弹团、滑稽戏团、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的沪语曲艺、民歌、民谣等方言文化保护等。再比如,不断有学者和社会人士提议在上海居住证考核中加入上海话测试,幼儿园和小学加入沪语学习内容等。
但是,上海话还是不可逆转地慢慢淡出我们的生活。究其原因,这是由于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包容性、移民人口的变化、多元文化的冲击,尤其是近二十年来经济、市场、国际、国内形势的巨大变化。
总之,作为一个上海人,我们正无奈地面临上海话慢慢淡出我们的生活的事实。而解决的办法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