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吃着煎饼长大的我,对养活自己的煎饼一直怀有深厚的感情。我80年代末出生在沂蒙山区天上王城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那时的家乡荒山秃岭,土地贫瘠,水田种玉米、小麦,旱田种地瓜、花生,粮食产量极低,户户收入微薄,几乎家家都非常贫穷。一日三餐靠的就是那些粗杂粮做成的煎饼,惟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顿好饭,那也无非就是一顿面食而已。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当初是真没想到,家乡蒙阴崮乡祖祖辈辈赖以糊口的煎饼,会成为现在闻名全国的美食,就连穷山僻壤的“椿树沟子”因为煎饼都登上了央视“舌尖上的中国”,声名远播海内外。故乡的煎饼真的如同“岱崮地貌”一般,已经成为家乡的一张名片。
对从来没吃过煎饼的人来说,不明白煎饼是一种什么样的美食。在我幼小心灵的记忆中,家里除了煎饼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吃,那年头能顿顿吃上煎饼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也有的人家甚至连煎饼还吃不上。我年龄很小就习惯了吃煎饼,习惯吃煎饼的咬头、口感和味道。煎饼的味道厚重踏实,有嚼头,能嚼出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现在来说,那时不吃煎饼也不行呀,不爱吃也得吃,别无可吃。
烙煎饼是一个技术活。没吃过煎饼的人可能大多没见过如何烙煎饼,但是吃过煎饼的人也不见得都见过煎饼是怎么烙的。可以说,烙煎饼是蒙阴崮乡妇女的看家本领,妮子五六岁就得跟着母亲学烙煎饼。个别男爷们也有学会的。等妮子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当娘的就得教会闺女烙煎饼。长大要想嫁个好人家,也必须要学会这个烙煎饼的技术活,得给婆家老老少少一大家人烙煎饼。
妮子长到十八九的时候,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嘴巧的媒婆就说这妮子干一手好活,能烙煎饼、能做针线。婆家人一看,这闺女身体好,干活利索,于是一门亲事就成了。家乡一代代的女人都是白天在鏊子窝里烙煎饼,晚上在油灯下纺线,织布,纳鞋底,做衣裳。只是从九十年代以后,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女人们油灯底下的活才渐渐不做了。
村里谁家的媳妇煎饼烙的速度快、质量好,又省柴火草,往往被人所称道,受人尊重。谁家娶来的新媳妇若不会烙煎饼,那可是公婆不喜、男人不爱,街坊邻居说三道四议论纷纷,甚至还要加上一句担忧叹气的话——哎!这家人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连个煎饼都不会烙······现在家乡的妮子已经很少有会烙煎饼的了,但也不影响她们找个如意郎君。
崮乡的煎饼,卷着漂泊游子的思乡情,卷着童年的怀念,也卷着许多美好生活的希望。我时常会想起母亲在锅屋(城里人叫厨房)里烙煎饼的情景。支起烙煎饼的鏊子,母亲先在灶口点着麦穰或山草将它烧热,然后用“油搭子”均匀的抹上一层花椒油“炼炼鏊子”,鏊子不能太烫,太烫就会糊了,也不能太凉,温度不够就会粘锅。母亲左手舀了玉米面糊,倒在鏊子正中,右手握了刮子,毫厘不差地走一个圆,然后逐渐平起内收,鏊面上就现出一个圆满的圆。
乌黑油亮的鏊子上便有了一种金黄的扩散,一种香气的弥漫,一种圆满的覆盖。煎饼熟了,母亲小心翼翼地轻掀起来,米黄色的煎饼,中间透着金黄色微糊颜色,那是恰到火候的标志。香气四溢之间,浮光轻闪之间隐现出母亲流着汗的脸。母亲把薄薄的煎饼码起来,变成厚厚的一摞,摆在堂屋里,晾在石磨上,煎饼垛越吃越薄,日子越积越厚,许多年就这样一张张,一张张地翻了过去。
那时母亲总是感慨地说:“儿啊,好好念书吧,长大了混成公家人,就别再吃娘烙的煎饼了,咱天天吃白面馍馍!”可父亲就不以为然,总是警告我:“混好了,吃白馍馍了,也别忘了你娘烙的煎饼。这煎饼连陈司令、粟司令都吃,人家还打了大胜仗哩!”呵呵,那时候我和父亲都没有想到会有现在的日子,即使混不好也是可以有白面馍馍吃的。
许多年以后,狼吞虎咽吃煎饼的孩子,慢慢长大了,那些伴着我成长的煎饼,也来到了城市里,成为城市中的一道风景。那些面色黝黑的女人,在大街上推着煎饼果子的车子,车子旁边一般排满了等候的人们。铁板上舀上一勺糊糊,摊成一个圆圆的薄饼,磕一两个鸡蛋,放上油条火腿,抹上面酱、辣酱,撒上葱花香菜,折成饼,装上袋,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就完成了。
随着人们生活的提高,土里土气的煎饼从农家走了出来,便一头扎进了大酒店的菜单,虽然有了身份,但毕竟只是少数人的食品,其实煎饼走进城里,走进普通的百姓,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城市里的煎饼虽好,不过我总是终固执地认为,真正的煎饼在蒙阴崮乡,是用崮乡石磨碾出来的糊、是用油亮硕大的鏊子、用在阳光雨露下生长起来的草木烘出来的,这样的煎饼,才有了真正的味道,故乡的煎饼最原始、最朴素。
看那一张张大大的、圆圆的、带有金黄色光泽的煎饼吧,在那地道的香气中、在那折叠起来的方正中,裹藏着的是土地的宁静与平安,还有母亲对游子牵扯不断的挂念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