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血”。
这是个中西方人看见都会捂眼侧目的动词,自带原始属性,透露着些许未经开化的残暴。如果一个民族或一个事件被用“吃血”来形容,其背后总隐藏着诸如尼安德特人般必然灭亡的结局。
鲁迅有一篇文章就跟吃“血”所延伸出的意义有关
但怪也怪在这儿!
仔细看今天的饮食,你会发现但凡有悠久农业文明的国家,“吃血”的行为其实从来都没有消失。英国的黑布丁,韩国的血肠,中国的毛血旺… 对于爱吃的群体,“吃不吃血?” 甚至成了找寻同类的身份标签之一:
毛血旺里面最好吃的食材之一就是血
不爱吃血?不好意思,你的味蕾看来“开化”程度不够,咱还是有缘再吃吧!
“这猪血实在不好看”,路过汕头一家猪血汤店门口时,我心中忍不住嘟囔。
煮好的新鲜猪血
巨大的铁锅里盛着水,浑浊且漂浮着杂质。女老板在用漏勺往雪平锅里捞切成块煮好的猪血,煮好的猪血泛着深褐的红色,看起来也“不聪明”。
然而吃货的经验告诉我,不要轻易相信感官上的第一印象。你看这39度气温的大中午,没有空调没有环境,能坐的地方依然挤满了人,人手一碗料十足的猪血汤。
坐!必须坐下来!
中国是一个疯狂爱吃猪的民族。在这里,猪身上的一切都被完美的利用了起来。广袤的东北大地,肥硕粗壮的猪大爷们会在零下20度的气温里被五花大绑,烫皮去毛后,完整地分割。血丝毫不会被丢弃,脖子一割,盆一接,拿回屋里不消20分钟就能凝固成固体。
新鲜猪血灌血肠
血液的凝固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一直以来我以为它像豆腐一样,需要某些辅料的助攻才能形成,后来才意识到,哪里需要什么辅料,血自己就能凝结成固体。
格外擅长吃猪的东北人还是会略加处理,盆里加点盐葱姜水去腥,趁流动灌进猪肠衣,待凝结后切成小圆块儿,搁猪肉汤里和酸菜一起炖。细细品味此时新鲜煮好的血肠,你能感受属于“家常”的那缕温柔。
汕头就不一样了。
在这个与东北相应的极南之地,猪血就是猪血,顶多加点盐调味儿,水够热了关小火,呼噜一下全部倒进去。“煮猪血火不能大”,老板说,“火大了血就碎了,就不成型了”。
煮猪血的过程,杂质会不断析出,汤会变得浑浊且充满悬浮物,但老百姓似乎不在乎这些,只认这种浑浊。在他们看来,这是新鲜猪血的标志。
是的,对于吃血,中国人如同西方故事里的吸血鬼,必须讲究新鲜。
雪平锅里,老板舀了一勺浓郁的猪骨汤,倒入用漏勺捞出的猪血,涮烫了一小撮今早从菜场买回来的猪粉肠和切成薄片的“前栏肉”(本地话,猪前腿上的一块活肉),最后加一把珍珠花菜——这是潮汕本地的特色野菜,出了这里吃不到了——不消5分钟,一锅现煮的猪血猪肉猪粉肠珍珠花菜汤就做好了。
猪血猪肉猪粉肠珍珠花菜汤
新鲜猪血蘸上鱼露,入口有种绵软的质地。水分不算多,Q弹不算足,骚味儿却也不重,有种血中“土豆”的感觉。硬要说它口感非凡,吃过其他血的人可能不见得认同。
但猪血的地位也的确就是这样:在“吃血”的世界里,它就是那憨憨的猪八戒。你不见得第一眼最爱它,但它总会在你想的时候,以最快最方便的方式出现。
不同于南北两端,坐拥江河湖泊的城市最熟悉的反而是另一种血:鸭血。
岷江让四川拥有了养鸭的先决条件,肥沃的土地又提供了其他动物生长的基础,于是毛血旺和火锅鸭血在四川诞生了;长江让江浙沪拥有了鸭群游泳的广阔空间,无处不在的野蔬又增添了餐桌混搭的可能,于是鸭血粉丝、麻辣鸭血和老鸭汤在包邮区诞生了。
几乎没有吃货可以拒绝热辣牛油火锅里吸饱了鲜汁的鸭血。
玫瑰红色的“果冻”从瓷盘中滑落,掉入翻滚的沸腾里,上下起伏间,鸭血收缩了体积,深邃了颜色,也吸收了精华。与猪血不同,鸭血的柔韧度和延展性更优越,所以沸水也拿它无可奈何。吃货呢,则在一次次的实践里,发现把鸭血留到最后吃往往才是最美妙的。
新鲜鸭血入锅
此时的鸭血堪称血中蒟蒻,Q弹中带着些许倔强,柔滑里不失深厚。一口下去,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吃鸭血,还是在吃一块吸饱了牛油的啫喱。舒服,爽滑,让人情不自禁感慨巴蜀真是个好地方。
金陵的鸭血汤则另有一番滋味。
老南京都记得,最早的鸭血汤里没有粉丝。那时最好吃的烤鸭和鸭下水都集中在水西门这个街区,这里有南京最大的家禽交易市场。近50万只新鲜的活鸭在这里每天屠宰,卤水店主则成批买回去,做成烤鸭、盐水鸭、以及各式鸭下水卤水拌菜,鸭血自然不能放过。
南京人制作鸭血,是需要过水多次的
新鲜鸭血加盐凝结,切成块焯水。不同于潮汕的粗犷,江浙沪卖鸭血见不得污浊,煮好的半成品血必须过一遍清水,让它看起来仿佛冰清玉洁的样子。
直接买回去也可以,切成小块放入卤盐水鸭的卤水里泡着也可以。但凡是南京的卤菜店,一眼望过去,几乎一定是鸭的世界:烤鸭、盐水鸭、鸭胗、鸭肝、鸭胰腺、鸭头、鸭四件、还有盐水鸭血。
新鲜的鸭血弹韧度很好
没做成盐水鸭血,而是被店家单独拿出来卖的鲜鸭血永远是最抢手的!
主妇们瞄准了不锈钢盆里泡着水的新鲜鸭血块,用手掏起就装袋回家。用豆瓣酱炖炖也行,拿回去炒韭菜也行,如果买不到,就去楼下吃鸭血汤,毕竟那里永远有鸭血。
鸭血汤店里的鸭血会在老鸭汤里全天候的泡着煮着,客人买的差不多了就及时补新的进去,总之鸭血汤的鲜,除了鸭汤本身,就尽在吸饱了鸭汤的鸭血里了。粉丝和豆腐果都是后来的故事,最初的血色浪漫里,只有血和鲜,纯粹的仿佛爱情。
做早的鸭血汤,纯粹鲜美
鸡血。一看到它,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打”的配对。
贵州人很爱吃鸡血旺
这大抵称得上是中国话近代妙用的最佳典范了。鸡那斗志昂扬,永远咯咯哒的模样,被看做成一种用不完的动力,让精疲力竭的人羡慕渴望。文人给这个状态找到了“打”这个动词和“鸡血”这个原动力,于是新的中国话词组诞生了。
中国的吃货当然不可能放过鸡血,只不过相较于猪血和鸭血,它的存在更低调,更频繁的出现在以养鸡出名的山区城市。比如安徽鸡汤面里,云南的鸡血饭里和客家人的蒸鸡血里…
鸡血粉
吃完鸡血并不会让你精神高涨,但的确会给你一种有别于吃猪血和鸭血的果断。很多人会用“脆”来形容,因为鸡血一咬下去就截成两段,不同于猪血的“绵”,也不同于鸭血的“韧”。
这么说来,倒真的如打了鸡血的人一样,带着股说一不二的劲儿。
鸡血我吃得不多,最喜欢鸡血配鸡丝在口中交织的感觉:切成小块的“脆”鸡血裹着些许鸡油,配上绵柔的鸡丝,在鲜鸡汤的主持下融会贯通,是鸡之味最极致的迸发。
说回吃血,这个在后来被文化赋予了层层含义的行为,最初只不过是为了保留难以获取的鲜活蛋白质,物尽其用的手段。外国人把猪血放进米肠里或米布丁里,中国人把血凝固后煮熟,最初都不是为了味蕾的丰富。
但逐渐的,中国吃货发现了它质地的美好,科学家发现了血里丰富的营养价值,“吃血”被保留在了生活里,成了一种戒不掉的滋味和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