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蛋,将廉价鱼剥皮拆骨打肉,化腐朽为神奇。王老太,王林记鱼蛋粉灵魂人物,粗壮爽朗;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困顿苦学至中三,在六十年代殊不简单。
年轻时候的王老太和子女
“我有个老师说,人的遭遇讲你出生的环境。龙生蛇窦,你就当蛇,蛇一样的遭遇;凤生鸡巢,你最叻也在鸡群,飞不到哪里。”68岁的她,从没飞出筲箕湾,和鱼蛋纠结大半生:小时在鱼蛋档?鱼;24岁嫁予鱼蛋佬,做鱼蛋轧断三指;后来鱼蛋佬变醉酒佬,工场与店,她苦苦独撑……横逆不息,她一一用狠劲对击。凤,终究不是鸡;就像草根鱼蛋,也蜕变为代表香港的美食。
王林记在筲箕湾东大街的尽头,平日店外没人龙,但由六七点早市直下,几近座无虚席。不独卖鱼蛋粉面,还有浓郁猪手清肠腩白饭多士;来的不是渔民街坊,就是白领熟客。
王老太说,儿子阿杰认为贴名人相太老套,所以常来的发哥周润发、方中信等全没合照。
不过,眼前的王老太实实在在是一本鱼蛋秘笈。是日清晨七点,跟她接收香港仔买手运来的渔获。卸鱼时,她已知鱼新鲜不新鲜:“你看,?鱼眼仔精精灵灵,好新鲜;倒下来那一下是雪味而非腥味,不新鲜才有腥味。”王老太中气十足,声大自信。
这天收了?鱼、黑门鳝和鰽白。“竹签(鱼)我们也照打,因为现在鱼很缺乏。今天有,明天不知有没有。”她见过内地两三层高的渔船,“战舰一样大,有先进雷达,一扫(海里鱼)就捕光了。”十多年前她发觉渔获渐少,已置雪房,“鱼多我就买多些,先冰封它,无鱼了就要拉出来用。”
鱼要有鱼味
“做鱼蛋,鱼一定要新鲜。”王老太常挂嘴边。“鱼唔靓,你怎样雪都无用,但新鲜的鱼雪了,牠会有几成靓存在。”在缺鱼如休渔期,她预先冰封“抢手货”,打鱼蛋时再混合艇家钓回来的鲜鱼。
今天,很多行家采用供应稳定、由越南菲律宾入口的大黄鳝,“那种大黄鳝,肉很白净,但无味,你要放味道下去。”
王老太钟情中国海域的黑门鳝,“这种鳝鱼肉鲜甜,我们潮州人很喜欢用来煲粥,放盐和少少冬菜,那煲粥就好正喇!”如此鲜味用来打鱼蛋,就不需要放太多调味料了。
坊间鱼蛋有些死实实,有些爽如蒟蒻,她形容“松化”才是正宗潮州鱼蛋。人家多少会混些淀粉,她却坚持全用鱼肉不下粉,“我们喜欢几种鱼混合,譬如九棍、黑门鳝、大?细?,纤维不同;愈多种鱼,俗称的明胶就愈强。”
至于鱼肉混入多少水分和盐、浸鱼蛋怎样调节水温以致一粒鱼蛋内外爽弹又松软,全要岁月磨练。王老太的叔仔王炎兴打了鱼蛋50年,就在王林记担大旗。
凤生鸡巢
不同鱼种的纤维、黏性、鱼味浓淡……王老太了然于胸,毕竟做鱼蛋超过40 年,可是这并非她原来想走的路。她本名刘苏女,祖籍潮州,在筲箕湾东大街出世,童年丧父,母亲再嫁,弟妹众多,小时候就很穷。“我们去鱼蛋档帮人免费?鱼,人家就送些鱼头鱼春给我们作米粮。鱼春当饭鱼头做餸,不饱,只是滞。”她想起也打嗝。
因为母亲不识字,常被人欺负;苏女誓要读书,靠卖烂铜烂铁读上小学。她样子像混血儿般玲珑标致,成绩也好,是校内的风头趸;顺利考上中学,却交不出学费,加上家人温饱排首位,只有去工厂打工,但仍争取返金文泰夜校,努力读至中三才再没有精神兼顾下去。
“知识改变命运”终成泡影。就在失落的14岁,芳心许了同乡小子王炎林,“我们青梅竹马,也是初恋,双眼盲咗!”王老太回到少女时,笑眯眯。24岁那年,患癌的母亲病危,为了冲喜,二人半夜拜了王家祖先草草完婚,“妈妈心事了却,我结婚那天她就走了。好凄凉!”
本来,丈夫在北大酒家做烧腊,没多久转跟他大哥学打鱼蛋。“我好怕做鱼蛋,因为我小时拿着石春揼鱼,揼到手指全弯了。”当时她没选择:“嫁鸡随鸡飞,嫁狗随狗走,嫁只马骝通山走。老公做鱼蛋,你就跟他做鱼蛋。”
1979年,两口子在山边台(筲箕湾天后庙后山)母亲遗下的山顶小木屋开设工场,做鱼蛋批发。她日做最少18小时,每天吃11碗饭但体重才90多磅。
“那时夜晚12点才吃晚饭,男人睡了,我还要洗衫洗尿片洗碗,两点才睡。朝早四点五点就要起床,鱼蛋我一个人浸,一个人切,一个人炸……到老公起床时,我第一批货已经要出了。”28岁那年,因为睡眠不足,“绞鱼肉,一插,插了入去,没了一截。”
她轻描淡写,摩娑着左手三只手指:食指和无名指指头被削平,中指断了半只;今天已不当一回事。
牛的反抗
日积的劳累褪尽铅华,88年苏女腰痛至无法再推货上下山,于是和丈夫商量买了东大街现铺,前面摆十几个座位卖鱼蛋粉面,后面做工场。两口子从零开始,胼手胝足捱到有楼有铺头,她一直等待上律师楼和丈夫签契联名做业主,可是丈夫早已静静写了自己的名字。
“为何我没有?”有天她忍不住问。“有什么呀?你似什么呀?你似一只牛罢了!牛耕田马食谷。你有脑吗?你无脑。”王老太忆述丈夫的回应,依然动气。“就被他一句惊醒梦中人,原来我是一个无脑的女人。”抹干眼泪,她明白不需再为这男人仆心仆命。
苏女大解放,即刻重拾旧梦——返夜学,去英国文化协会读Free Talk,又去刘家杰那里学英语。家婆是个守旧潮州人,重男轻女,“我生了三个女,她已不喜欢;我读书更加不得了。她说,你读这么多书为何?你想控制我王家呀!”
丈夫以前打鱼蛋,因鱼肉要加冰,冬天尤其寒苦,习惯饮烈酒如泸州大曲、拔兰地御寒。那时已上酒瘾,功夫尽丧,也不忘揶揄她:“你学这么多英文干什么?东大街有几多个鬼佬跟你说话呀?”
41岁的苏女做到七劳八伤,于是向丈夫“辞工”。她一离开工场,丈夫无法做下去,唯有将工场和订户一起让给五弟炎兴。苏女不参与批发,只负责店铺楼面,丈夫自此再没给她家用。“家婆教他不要过钱给我,怕我走。实在,我不舍得四个子女,不容易放弃这个家。”她于是跟丈夫“讲数”:“得!你不用给我钱,但你供仔女读书、出国留学。”丈夫对子和女总算公平,后来让大女和孻仔放洋读饱书。
猫狗也温饱
2002年,王老太跟叔仔商量将王林记现铺全做门市,在对面街另置工场。其时丈夫终日醉昏昏,店务早由她一手打理。至于4年前开大坑分店、今年9月开柴湾分店都是儿子接棒的后话,丈夫无从见证,因为7年前他“被酒浸死了”。
王老太自小命途多舛,心有千千结。45岁到志莲净苑学了4年佛学,种下因缘,慢慢放下从前怨恨。
“儿女眼前冤,夫妻渡客船。到底是我太强,还是他太自卑?难说。对我老公恨与不恨都算数喇!总之我日日都有三枝香插给他。”她哈哈大笑。
现在,她在王林记已是半退休,主要任务是买鱼收鱼,9点吃过鱼蛋早餐做了QC,便去筲箕湾避风塘游泳兼喂野猫野狗,风雨不改。三道防波堤不接陆地,十足孤岛,上面却有很多水上人弃养的猫狗;王老太见牠们无水又无食物,于心不忍。王林记每日都用老鸡熬高汤,她就挑骨留肉,混入鱼腩或牛腩碎作猫粮或狗粮。
“我喂了30年了。我们这一代,小时最紧要有温饱。”她笑言,小时侯信基督教和天主教,因为前者派奶粉,后者派米,饿肚皮话事。因为自己困难过,几十年来她买鱼日日清数,不需买手垫支;教子女做生意,不可骗人也不可欠伙计钱。
“人又好,猫又好,狗又好,最紧要有温饱暖着。”她惯租的小机船驶向石壆,高呼一声:“猫!”十几只肥猫即从四面八方的石罅跑出来,翘首朝她喵喵叫;其他堤上的黄狗、黑狗,未待叫唤,老远看见她,已不停摇着尾巴蹦蹦跳。
店名:王林记鱼蛋粉
地址:筲箕湾东大街10号东宝大厦地下A号铺
营业:星期一至日 6:30am-8:00pm
撰文:韩洁瑶
摄影:梁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