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笔者到宝安区西乡街道和60多年前的中学老同学饮茶,听到他们说“疍家话”(又称基围话),特别是那句久违的“行番爽,爽西糠,买包称宝朗……”(“走着上,上西乡,买包清补凉”的药材回家吃)的经典土话,感到久违和亲切。然而他们一起来饮茶的孙子,对爷爷奶奶们这句疍家方言俗语却一脸茫然,既听不懂更不会说。
01
深圳疍家人探源
深圳沿海,自古除了广府人、客家人和闽潮人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族群,这就是“疍民”,俗称“艇家人”。香港至今仍将“疍家人”列入“围头人(粤语)”“客家人”“福佬人”并列的四大民系之一。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海南岛“海改”时,疍民曾被定为“疍族”——全国第57个少数民族,到了1964年四清时期才将“疍族”改正为汉族。“疍家人”实际上是“水上人家”,他们世世代代浮居泛宅于滨海和河涌水域一带,在岭南被誉为捕鱼、海产、贩盐、跑船运输的行家里手。
深圳的疍民,经过我十多年的田野考察和研究比较,大致分为“东疍”和“西疍”两种。细究起来,东西“两疍”无论从语言到习俗,都不大一样。
大鹏、南澳、葵涌、沙头角、盐田(含1950年后香港疍家渔民在上述渔港登记户籍船籍)的东部疍民,多数从福建、潮汕、海陆丰等地迁徙过来,故有“福佬疍”(又叫“鹤佬疍”)之称;另一说法,福佬人来自中原河洛地区,便自称“河洛人”。罗湖、福田、蛇口、南头、西乡、沙井、福永、松岗,甚至大铲岛、内伶仃岛的西部疍民,基本上来自肇庆、番禺、中山、东莞等珠江口两岸及西江河海地区,所以他们与广府语言相通,但是仍使用独特的“疍家白话”。
疍民,土称“疍家佬”,史称蜒人、蜑民。有史学家考究说“疍”通“蛋”,“蜒”是蛋的俗字。疍民的来历,有的说他们艇舟形如蛋,还有说因疍民用蛋来代缴纳赋税;也有持疍民来源于古代“但”和“亶(台湾的古称,音近蛋)”的观点。《古今笔记精华?蜑俗纪略》曰:“寓浔江者乃鱼蜑。”浔江,即江西省九江地区,之前,来自“勾吴和于越两国”地域(今江苏和浙江一带),有人类学家认为疍家是“白水郎”,古越族的后代。《隋书·南蛮传》载有“猺獠蜒蛮,与华人错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而远古的百越人,被视作畲族人。
实际上,对于疍家人的来历,学术界一直没有定论。较多的说法为:疍家人是原居于陆地的汉人,秦朝始被官军所迫,逃避到海岛、江海河上居住,以捕鱼为生,世代相传。由于疍民生活于船上,唐宋以来的史书对其的称呼又有“游艇子”“白水郎”等名称出现。明末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更为直言:“诸疍以艇为家,是曰疍家。”
关于岭南疍民,最早的史料见于宋代地理名家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曰:“以舟为室,视水为陆,浮生江海者,疍也。”南宋之后,明嘉靖时期黄佐的《广东通志》中也有类似的说法,“疍户者,以舟楫为宅,捕鱼为业,或编蓬濒水而居”。到了明代,朱元璋以其农民的偏见和从禁海的昏着儿出发,把疍家人打入另册,固化在社会的最下层。自此,疍民群体有了“另类”的清晰的界定。
清康熙年间,疍民族群普遍被严重歧视。“粤东地方,四民之外,另有一种名为疍户,即猺蛮之类,以船为家,以捕鱼为业,通省河路,俱有疍船,生齿繁多,不可数计。粤民视疍户为卑贱之流,不容登岸居住。疍户亦不敢与平民抗衡,畏威隐忍,局促舟中,终身不获安居之乐”。(清康熙《新安县志》)
疍人受尽陆地上人的歧视,又遭受官府渔霸欺压。他们不被允许穿鞋上岸,更不可以逗留岸上居住。陆地居民不愿与其往来,更不会相互通婚。其中影响最惨的是渔民死后不能举丧,不能葬在高于陆地居民居住地和墓地的地方。这一陋俗,导致数百年来渔民故去只能在沙滩草草掩埋,无葬礼,无坟茔,自然也不会像陆上人的扫墓烧纸和建立祠堂祭祀。所以,致使疍民群体没有族谱、没有祖墓、没有祖祠、不拜祭祖先等习俗。据原大鹏新区文体旅游局的陈保元先生调查了解称,当时南澳沿岸一些边远的人烟稀少的沙滩,往往就是渔民的葬身之地,如“桔钓沙”,其实就是本地人称掩埋疍民和无主尸骨之地。“桔钓沙”是“骨丢沙”的谐音。
过去“大吓(欺)细,细吓矮,无得吓,就吓疍家仔”的世俗,逼使疍人铤而走险,海上行盗,惹上“疍家本鲸鲵之族,其性嗜杀”“无巢穴者之盗多,则疍家其一类”“疍妇女皆嗜生鱼能泅汓”“其性凶善盗,多为水乡祸患”“粤故多盗,而海洋聚劫,多起疍家”等恶名(屈大均语)。
如何降伏此等海贼?朝廷发现从江浙到闽粤沿海的“疍人善没水”,俱不惧风浪的长处。于是,明洪武初年官府采取收编“疍人为水军之制,择其二三智勇者为大长,授以一官,俾得以军律治其族,与哨船诸总,相为羽翼。又使诸县富民,仍得朋造乌糟、横江二船,专业渔盐”[1]。后来几朝尝到“化敌为友”“改造蛮夷”的甜头,清雍正七年(1729),特谕旨始准疍民上岸陆居:“疍户本属良民,无可轻贱摈弃之处,且彼输纳鱼课,与民一体……著该督抚等转饬有司,通行晓谕:凡无力之疍户,听其在船自便,不必强令登岸;如有能力建造及搭棚栖身者,准其在于近水村庄居住,与齐民一同……开垦荒地,播种力田。”
02
疍家人结束浮居泛宅历史
自此,深港一带的疍民300多年前便被允许泊居于深圳湾和有泉水可汲取的大鹏湾、大亚湾或大铲岛、内外伶仃岛及长洲、坪洲、大屿山等地。
疍民“泊居”有两种,一种居于靠岸边沙滩上的“船屋”,一种是依河海堤坝搭建的“吊脚草棚”。居“船屋”的仍以捕鱼、运输为生;住“吊脚草棚”的转为种田为主,捕鱼为辅。
住“船屋”的在沙滩上用破旧船或在靠岸停泊连成一片的渔船上,形成独特的渔村——“浮水乡”。船屋疍民离海不离水。不管是固定在沙滩上、还是固定泊在岸边的船屋,通常每船为一个家庭单位,老少三代都住在船舱中。船舱上面覆盖着席篷,篷盖以双层竹篾夹着阔大的葵叶(或油毡纸,后来用塑胶纸)编织成,船篷分为两至三节,前后可以推移,十分方便;捕鱼时可叠放于后仓上,晚上拉开覆盖全船,遮蔽风雨霜露,便于生活。
深圳滨海沿岸的各个渔港逐渐形成了一个个“水上渔村”,水上疍艇首尾相接,大小舢板穿梭其中,孩童在船上玩耍,妇女在甲板织网,船尾挂着几个鸡笼,鸡笼里的母鸡下蛋公鸡打鸣,每艘艇船飘出做饭的炊烟,在黄昏时分交织出一幅色彩斑斓的南海渔火图。20世纪60年代,我在大铲岛就见过20来户相连的“船屋”,他们以捕鱼和养蚝为生,生活悠悠自得。
居住“吊脚草棚”的疍民,则在海堤或河涌边的水面用木桩、树皮和稻草搭建棚屋,棚里有几个臥室和一个小的饭客厅,起居饮食的草棚木板常常被擦洗得光亮。做饭的厨房和杂物间则与人住的草棚分开,单独在对面或隔壁搭建。每户根据人口多少而自建一至三座吊脚草棚,而数十上百人的村子依河海堤一溜排着独立搭建的吊脚草棚,颇为壮观。由于草棚没有严实的门,故他们自嘲“无门闩”。平日每户出行或劳动时,解开拴在草棚下的小艇则可出河涌,抑或运送稻谷、肥料,抑或上集市购买日常生活用品。这类棚屋在20世纪80年代前从罗湖渔民村、福田渔农村,到西乡翻身、劳动、共和、民主、自由、下十围、福永和平等地都聚集搭建不少。
这类上岸定居的疍民,除了围海种田的外,还有不少是围海养鱼虾的人家,也就是在海堤两旁的一片浅海滩涂中,由一条条纵横的土堤把水面分隔成棋盘一样的方格,养殖鱼鳗虾蟹,大的方格面积达数十亩,水一米多深,这就是俗称的“鱼塭”,也叫“基堤鱼水围”,简称“基围”。住在“基围”上的人叫“基围人”;有基围人认为自己无“根”,说走就走,像水上漂浮的柴一样,便戏称自己是“水流柴”。
严格上说“基围人”和“水流柴”是有区别的。宝安作家黄开林调查后认为,早期的“水流柴”是出海的渔民、是水客;“基围人”以经营基围放养鱼虾为生。后来人们才把所有在滩涂上生活的人统称为“水流柴”或者“基围人”。
为了消除民间对疍家人的歧视,1916年,广东省国民政府颁布法令严禁歧视疍民。1949年11月,广东省人民政府宣布禁用“疍家”称号,一律改为“水上居民”;同时,政府不断动员水上居民向陆地搬迁。
1950年11月2日,广东省人民政府颁发《广东省土地改革中沙田处理办法(草案)。12月19日,省赴宝安县土改工作团到达县城南头,次日,县政府张贴土地改革文告,开展沙田地区土改,宝安是广东省三个土改试点县之一。第二年春天,土改队员在普查时惊诧地发现,这数十公里滩涂海岸线的一个个“村子”——居民的棚屋点居然没有名字。为使土改工作顺利进行,他们给这些聚居点逐一起了村名,并经上报批准:翻身村、劳动村、自由村、共乐村、和平村、共和村、乐群村、民主村……从此,这一批具有“共产主义理想色彩”的革命地名被写入深圳史册,如今这些名字已成为社区名称。
1951年渔改期间,宝安县政府首先在盐田墟沙坝上面的空地划给说白话的水上居民建“渔一村”,避风塘口一块空地划归说潮汕话渔民建“渔二村”。1955年,大鹏半岛有4户水上人家在南澳河涌边搭起竹木棚居住,为渔民上岸带了头。1958年,为了留住户籍和船籍在香港的渔民,让他们在宝安县湾头渔港安居立业,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宝安县政府于1962年开始,在南澳统一建成30间石头瓦房的渔业新村(俗称“三十间石屋”),让1000多名渔民中的老幼妇孺上岸生活和读书,大部分青壮年人仍在船上生活。直至1978年,南渔村再建7幢56间渔村集体住宅房,才基本解决南渔村渔民上岸定居问题。
南澳疍民上岸试点成功后,1960年代前后,宝安县的南澳东山的东渔村、盐田墟的渔业一村和二村、罗湖桥下“犁头尖”的渔民村、福田公社的渔农村、南头公社的大新与白石洲、蛇口公社的蛇口渔业一村和渔业二村(1971年落成)及西乡翻身、共乐与沙井民主村、福永和平村等,在岸上由政府划地建设新村,从此疍家人正式“洗脚上岸”。
时至今日,乌篷疍船、吊脚草棚和早期建村的木屋及砖瓦平房已拆毁消失,疍家人真正成为都市社区的居民。据说,这部分水上原住民的人数,目前在深圳的只有10万人左右,除了他们的土方言和老一辈人坚守一些习俗之外,基本上很难区分得清“疍家人”和深圳都市人了。
03
疍家人形成独特的生活习俗
当然,要区分二者,只能从生活上的一些细节才能看出来。
尽管疍家人上岸居住了五六十年,但他们长年在船上喜欢盘足而坐,这个习惯至今仍在上了年纪的疍家人身上保留,其他许多有趣的传统习俗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在深圳同是疍家人,但是“东疍”与“西疍”人的风俗习惯亦不尽相同。也许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生产和生活环境的差异,进而带来语言跟生活习惯有别。西部的疍家人多数从珠江口两岸和西江等地漂泊过来,先前捕鱼、晒盐,后在内河运输,再后来开垦珠江滩涂种稻、养鱼,像福田的渔农村,西乡镇的翻身村、劳动村,沙井镇的共和村,福永镇的和平村等在大沙田种稻,因为大沙田是由防浪海基堤围成的,据此改种稻田的疍民又被称为“基围佬”。基围人口音很特别,白话中“郎当韵”不分,全把“凉”“量”“良”说成“狼”音, “两”说成“朗”,“上”“伤”“想”“尚”“相”“商”“双”说成“爽”,“张”说成“装”,“我”说成“噢”音,等等。
“西疍”说话与香港的疍民口音几乎一样。民间有则风趣的史料说道,当年英国殖民者登陆香港时,向香港仔海湾船上的疍民打听此地名叫什么?疍民用土话答称“哼扛”,英人便将香港的发音译成“HongKong”,并将其标注在地图和文件上。香港的英文读写从此沿用至今。
“东疍”的疍家人被称之“鹤佬疍”,是当地人凭他们的口音直译而来,实际上,鹤佬是将“福建佬”的“福”说成“鹤”音,香港、深圳和广州一带也就“相约俗成”称之为“鹤佬”了。
鹤佬,有人称海陆丰人为“鹤佬仔”,其实如果溯源,这部分人是从福建一路漂泊过来的,多数在海上打鱼和运输。所以,所用的船只构造较为复杂,船身较大较高粗, 长十几米不等,宽三四米,上阔下尖,前小尾大,冲波劈浪无所畏惧。为适应较远航行和大风大浪,船身特别坚固,同时它的船尾部分多留作住宅,船舱内分设有厨房与睡房,有些还有祖先神位及天后娘娘的神台等,方便四时烧香,祈求平安。舱底分设冷库鱼仓和淡水、食品储藏等,桅、帆、舵、橹、浆、网一应俱全。
“西疍”的疍船多在河涌或近海沿岸劳作,故该船身较小,偏窄而长,过去没有机帆船,且无风扬帆时,多是划桨或摇橹。“东疍”的鹤佬船之特征就是在船头两侧画上一只大眼,故称“大眼鸡”(寓意龙目);而“西疍”的船则多在船尾写上“顺风得利”,以期平安吉利。
由于经常在风浪中划桨摇橹,疍家人的脚板特别大,脚趾像吸盘一样抓实船甲板,站得很平稳;疍家女人经常摇橹,练成骨盆大、屁股大。俗话说屁股大好生养,因此,早时疍家女人普遍生四五个甚至七八个孩子。孩子的名字,也非常有趣。以往疍家人少读书,给孩子起名字多用身边的事物,比如按婴儿出生的日子取名吴初一、符十五、郭三十等,从初一至三十都有;男人喜欢叫“佬”,卢根佬、霍佬海等;女的多取名“水妹”,或带“喜”字,如陈水英、石水喜、林桂喜、郑喜妹等;也有对神佛的敬仰称呼作为名:樊妈喜、贺佛送、麦佛喜等;用海洋生物起名的较普遍:虾仔、虾头、虾妹、虾女、细虾、苏红三、顾石斑、曾蛏蛴。“女大者曰鱼姊,小曰蚬妹;鱼大而蚬小,故姊曰鱼而妹曰蚬云”(屈大均语)。也不乏用船具作为名:如梁网、吴帆、钟舵、徐橹等;疍民极希望人丁兴旺,盼男孩延续后代,故生女孩的家庭多用:带弟、来弟、添丁、招娣等;求嗣之时,也不忘给家里带金带银添福运,名如银生、金运、福满、福娣、禄妹、满仓等。也有特意起些“贱名”,让孩子好生长,少病痛,忌夭折。
疍家人在河海上生活,社交圈子狭小。他们相亲婚娶也很特别,如男子未婚,则摆置一盆草于船艄;女子未婚,置一盆花于尾艄,以招媒妁。对婚时以咸水歌相迎,男歌取胜则夺女过舟。嫁女是晚上出门的,看水路远近而决定出嫁时间,路途近的天亮前三四点出发;路途远的,半夜12点钟就开船出阁。所以,这个习俗叫作“夜嫁”。
新中国成立后,疍民上岸在陆地娶亲,仍沿袭水上迎亲一套仪式,只不过海上的船艇在陆上改为“旱船”。南澳疍民婚俗和盐田疍民婚俗分别列入市、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广东省国际旅游文化节,南澳的水上迎亲舞荣获金奖,让疍家人在省城风光了一把。
[1] 《广东新语》,(清)屈大均著,中华书局,1985年4月第1版,第250页。
注:【原题】廖虹雷 | 深圳有个疍家民系渐行渐远
作者/廖虹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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