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化有特产的辣椒酱,是搭配面片最好的调料。从家乡带来的玻璃瓶装的辣椒酱,舀上满满一勺,拌在面里,因为西葫芦而绿油油的面片瞬间通红,仿佛伏俟城的牧草燃起野火。当然,只是看起来唬人,辣度远不敌湘川黔,更多为的是调香而非嗜辣。
有卤的面条,无须配菜,桌上另一味调料,一瓶永远盛满的米醋。老马家祖孙三代各自给自己的碗中倒上米醋,醋瓶已将见底。炒卤最后加水,宽汤,又有醋,形如汤面,捧起碗来,连吃带喝,风卷残云,片刻疗饥,可以抵御六月依然寒凉的夜。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5月13日专题《吃个面》的B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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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胡成
十一年前初夏,初去石乃亥乡。石乃亥乡隶属青海省共和县,地处青海湖西岸。青海湖东畔与南畔喧嚣,北畔刚察县远离湖畔,唯有西畔石乃亥乡近湖而清静,又有伏俟城。
招待所与吐谷浑
初去那年,石乃亥乡只有一条东西向大街,东与环湖西路相连,西端即是乡政府,面街而立。
共和县属海南藏族自治州,石乃亥乡民也几乎皆为藏族。藏族多以牧放牛羊为业,不善或不屑于商业,临街店铺除了他们经营的几家杂货店,像样的两家生意,都在临近乡政府的西端路南,一家蒙古族人的饭店,一家撒拉族人的招待所——石乃亥乡政府招待所——也是石乃亥乡唯一的宿处。
所谓招待所,却像是停车场,铁门后一进土院,尽处是回族人的屠宰作坊,左手围墙,右手才是一排客房,搭起玻璃暖房般的走廊,在高原的青海湖畔,保暖总是所有住宅的第一要义。客房极其简陋,除了每间两排三四张木板床,再无其他,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房东马老爷子,当年六十有八,清癯高挑。两个孙子正放暑假,回来帮着照顾生意,忙前忙后。大孙子德清,读的阿拉伯语学校,相当于高一年级。小伙子很英俊,里外张罗,和生人说话却还有孩子的腼腆,不过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双颊有浅浅的酒窝。
揪面片最主要的配菜是西红柿炒鸡蛋搭配土豆丁和萝卜丁,还有老汤熬制的腊汁肉,图片由作者提供
青海湖,古称西海。青海,青蓝之海意。后世以地在藏蒙之间,藏语音“错温布”,蒙语音“库库淖尔”,语意皆为蓝色之湖。
青海湖,曾为鲜卑慕容别支吐谷浑牧地。“吐谷浑,其先居于徒河之清山,属晋乱,始度陇,止于甘松之南,洮水之西,南极白兰,地数千里。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室,肉酪为粮。……有青海,周回八百里。……”
吐谷浑,“谷”读作“裕”,西晋永嘉(307年-312年)年间,首领吐谷浑率部自东北徒河之青山(今辽宁义县东北)西迁至枹罕(今甘肃临夏),后据青甘。其孙叶延时,以祖名为族名国号。至夸吕时,始称可汗,即建都于青海西岸之伏俟城。
伏俟,鲜卑语,意为“王者之城”。
吐谷浑盛强,背西海以夸。
岁侵扰我疆,退匿险且遐。
唐初,吐谷浑伏允可汗屡寇唐境。
贞观九年(635年),太宗皇帝以花甲之年的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远征吐谷浑,大破其国。伏允败走鄯善,其众杀之来降。
吐谷浑后为吐蕃所灭,湮于历史。曾经的烽火硝烟,化作青海湖畔漫天的牧草,星落的牛羊,忽而有风,忽而有雨,忽而有些游客的喧嚣,其余是永恒的静谧。
唯有王昌龄的一首从军行,还记得当年的战场: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伏俟城与野蘑菇
由石乃亥乡政府向北,穿过藏民的牧场,走上通往铁卡加乡的柏油路,一路向西,伏俟城在十六里外。
夯土城垣依然残高十二米的土城,据信为伏俟城内城。只开朝向青海湖的东门,门宽十米。门内有东西向中轴大道,大道两旁有仍可辨识的三处房屋基址遗迹。最西端有座七十米见方的院落,东、南、北三面院墙仅存基址,西院墙则与西城墙重合为一。院落与房屋基址之间有直径约十五米,高约九米的夯土台,土台上亦有建筑痕迹。只是如上建筑,以前所为何用,已不可知。
伏俟城城内绿草细密如织毯,城墙之上却是荒草漫道。天已将昏,站在南城墙上,夕阳将我的身影投射在伏俟城里,就仿佛一千四百年后,伏俟城里还困守着最后一个吐谷浑。
草原上十数米高城墙上,风声如泣,又似人言。忽然一只野兔攀跳上西城墙,我正惊诧间,野兔却倏忽不见,仿佛幻影。
仿佛幻影,我见伏俟城,却不见吐谷浑。
一切成空,只觉恍惚,确有此城,却有吐谷浑么?
有吧?也许无有。
回到石乃亥乡,真切可见的只有满街藏民——吐谷浑亡于吐蕃,他们之中可有吐谷浑的后人?
一碗寻常的揪面片,是西北人永远的乡愁。图片由作者提供。
吐蕃的后人将羊皮绑在摩托车后座,从山上山下驮来招待所,卖给院里的回民。夏天,也会带着山上采的野蘑菇,卖给兼收蘑菇的老马家。那年雨水丰沛,往年七八月才有的野蘑菇,六月就已漫山。淡黄色的野蘑菇,摊在地上,按大小挑选出相同的用线穿成串儿,挂在外屋的玻璃窗后晾干。
我问德清:“为什么不吃新鲜的?还要晾干?”德清大概是觉得我不知物力维艰,笑着回答:“这么贵的蘑菇我们不吃,是要拿去卖钱的。”晾干后的野蘑菇,还要转卖给过来收购山货的游商,他们无非是赚取些差价。不过从藏民那里收来的鲜蘑菇只要一斤十块钱,而干蘑菇一斤可以卖到一百二三十块,按七八斤鲜蘑菇出一斤干蘑菇计算,利润也算可观,甚至比开招待所更加有利可图。马老爷子屋里的那台电脑,就拜去年蘑菇的好生意所赐。
野蘑菇舍不得吃,乡里最常见也是老马家吃得最多的蔬菜,就是西葫芦。
羊肉不缺,于是羊肉西葫芦打卤的面条、面片,也就成为老马家每日必见的食物。当然,为免单调,两样主角之外,偶尔会客串些配角,西红柿,或者泡好的青稞粒。
撒拉族人几乎全部居住于青海省循化、化隆与甘肃积石山三县,其中又以循化撒拉族自治县为最多。学界一般认为——德清自己也相信——撒拉族人来自中亚的撒马尔罕(今属乌兹别克斯坦),通用属于阿尔泰语系的撒拉语。
老马家的屋外,还有两桶汽油,代为乡里的摩托车加油。伏俟城回来,已将入夜,招待所里车水马龙,住店的客人,加油的藏民,汉语、藏语、撒拉语,一片喧嚣,德清和弟弟德真忙得人仰马翻,却还不得不抽空去照看煤炉上的羊肉西葫芦。
德清的父母偶尔回循化老家,每天做饭,只好祖孙三人通力协作。东西大街对面,有家面店,也是老马的撒拉族人经营,烙饼、切面,乡里百姓懒得自己麻烦,都去店里采买,厚重的棉门帘,进进出出撩得有如翻飞的蝴蝶。
德清妈妈的揪面片
机器的切面,总不如手揪的面片筋道好吃。大约十年没有再去石乃亥,伏俟城,吐谷浑,早成绝不牵挂的虚无,唯独时常会想起德清妈妈的揪面片,在青海湖西畔的高原,夏天银河触手可及的夜晚。烧牛粪与炭块的铸铁炉,炉火生旺,坐一口铝锅——熟悉西北的人,应当已经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牛粪燃烧的特殊气味,那几乎是西北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火麻油入锅,烧热,热油下入切丁的羊肉,煸炒断生,再下切丁或者切片的西葫芦。那些配角,西红柿、土豆,如果有的话,同样切丁,下锅同炒。当然,少不了一棵大葱,葱白葱绿,都是蔬菜匮乏的石乃亥乡最好的点缀。
青海湖畔家用的铁炉,都是双眼,一眼做饭,一眼烧水。揪面片,炒卤煮面,自然需要双眼并用。另用一口铝锅,坐水烧沸。面已和好,偏硬,刷上清油,切如指宽的长条。拈起面条,立在锅前,如同刀削面般边揪下方形面片边投入沸水中。面片熟透,捞出投入羊肉西葫芦卤中,翻匀出锅盛碗。
德清妈妈揪的面片筋道有嚼劲,羊肉咸香,西葫芦绵软,总之都以马老爷子的牙口为度。
《陇关道》 作者:胡成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20年8月
循化有特产的辣椒酱,是搭配面片最好的调料。从家乡带来的玻璃瓶装的辣椒酱,舀上满满一勺,拌在面里,因为西葫芦而绿油油的面片瞬间通红,仿佛伏俟城的牧草燃起野火。当然,只是看起来唬人,辣度远不敌湘川黔,更多为的是调香而非嗜辣。
有卤的面条,无须配菜,桌上另一味调料,一瓶永远盛满的米醋。老马家祖孙三代各自给自己的碗中倒上米醋,醋瓶已将见底。炒卤最后加水,宽汤,又有醋,形如汤面,捧起碗来,连吃带喝,风卷残云,片刻疗饥,可以抵御六月依然寒凉的夜。
老马家吃饭的规矩是一定的。马老爷子独自盘坐炕上,德真给摆好炕桌,德清奉上单独一份饭菜。无须老爷子言语,炕下围坐木桌吃饭的儿孙会不时添面续水。而德清妈妈,则是永远不上桌的,最后盛一碗面片,端在手中,独坐在门旁。
至于他们共同的习惯,则是吃尽碗中的面片之后,都会把碗仔细舔干净,不浪费哪怕半点儿汤汁——哪怕最小的孙子德真,也会不言不语地倒上热水,涮干净餐盘喝下。
我记忆中总是寡言少语的德真,十八还是十九岁结婚了,媳妇好像就是面店家的撒拉女儿。德清去了埃及留学,联系方式不再。他们的父母,还有今年八十岁的马老爷子,这会儿不知道是否还在石乃亥镇——撤乡设镇——招待所,电视声音嘈杂,暗夜中一盏温热的白炽灯,灯下三碗揪面片?
马老爷子独坐在炕上,德清爸爸独坐桌边,德清妈妈独坐门旁?
我曾经也在那里,有一碗揪面条,有样学样拌上循化的辣椒酱,倒上米醋,狼吞虎咽。那会儿刚入青海,水土不服,口内几处溃疡,循化的辣椒痛得我满身大汗。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胡成;编辑: 李阳;校对:翟永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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