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喜食头蹄下水是出于调剂胃口之需要,古人费尽心思把头蹄下水等边边角角加工成美食,则是为了弥补贫穷下的嘴馋。电视剧《狼烟北平》中的人力车夫文三儿爱喝酒,下酒菜也不过是肉皮冻花生米,偶尔得块儿酱牛肉就是好生活,半斤酒下肚便想睡日本小娘们。
不要说文三所在的那个年代,直到我儿时的八十年代,肉皮冻都算好酒之人的最爱,夏天不易的,得来拔在井水里,凉拌得了吃一口去暑气;冬天肉皮冻常现饭桌,硬硬切上一盆子,凉凉的嗦几口,压酒气。爱喝酒的人吃啥都有足够的理由,这怕是酒给人带来的不挑食的好处吧。
肉皮冻材料简单,制作亦不繁杂,只是费功夫。猪皮去毛,放入清水玩命炖煮,什么时候水和猪皮混为一体即算大功告成。肉皮冻有两种,一种为清冻,意即里面什么都没有,另一种为混冻,里面一般掺杂黄豆。现在市面上混冻居多,无他,卖相好。人嘛,都喜欢复杂点的东西,肉皮冻里有豆子,买者心理接受程度高,花一样钱买两样物,占了大便宜。
农村人做肉皮冻,清冻混冻全凭个人喜好,反正猪是自家宰的,豆子是地里种的,看上去哪样都不需要额外的花费,也就没必要盘算的那般细致。我家做猪皮冻,从来都是清冻,祖父曾言:糊涂了一辈子,生活无力抵抗,只能顺着活,唯有在吃上面来个丁是丁卯是卯,分明一点的好。
家养的猪,要下大辛苦。乡人喂猪可不是随便抓把吃食了事,甜菜、麸子得煮熟了喂,杂面、猪草得看猪的心情换着掺和,春天夏天还得给猪割上点蒲公英甜苣菜灰菜啥的给猪尝个鲜,这么说吧,除了猪食比较埋汰以外,猪儿们吃的饭不比乡人们差到哪去。祖母常说,养个猪比养个儿都费劲儿。养个儿饿不着就行,养个猪得琢磨咋才能让它上膘,以期年底卖个好价钱。
过去农家散养猪,一头两头顶了天,再多就得专门腾出人手来侍弄,乡人们扔不下田地,哪怕养猪比种地赚钱,也不愿顾此失彼,在他们心里,猪肉可以不卖、不吃,粮食吃不完屯在仓里,看着心安。有人说乡下人眼界窄,要我说,几千年积累来的大智慧,岂是半拉子所谓经济学能够鄙视的?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放到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年底宰猪,肉大部分要出售,没办法啊,家里一年的零碎开销全靠它,留给自己吃简直是造孽。当然,乡人们不是守财奴,懂得犒劳自己,留些肉、下水过年时海吃一顿还是要的。
乡人擅长把物事利用到最大化,看似无用的猪毛都用来换了火柴,好歹属于肉之一部分的猪皮自然不可浪费。煮肉皮冻吧,孩儿他爸累了一年,平时爱喝一口也没个顺嘴的下酒荤腥;煮肉皮冻吧,孩儿他爷爷踉踉跄跄的拾牛粪、挖野菜,老也老了,就好肉皮冻这一口;煮肉皮冻吧,孩儿他奶奶农忙时节帮着喂猪喂鸡喂鸭,张罗着做饭洗衣,弄点肉皮冻,没牙的瘪瘪嘴吃个滑溜。
那就开煮!猪皮的毛不用担心,老爷们早已兴冲冲地拿火钩子燎了个干净,猪皮的味儿不用操心,媳妇婆婆娘俩儿洗了一遍又一遍。咱家灶间的大铁锅蓄火,咱们灶膛里的牛羊粪耐烧,猪皮放进去,熬煮一下午,暖的能把人心化了,别说一块生冷的猪皮了。
肉皮冻煮出来,小房里放一晚,劲道又凉爽。切成小片,酱油醋咸盐一放,干巴的芫荽搓一把,细细的蒜末堆在顶端,软软的葱花绕着圈撒。为了不辜负这点汤汤,能干的主妇们炉子上炖碗豆子,软绵绵的,小皮皮用嘴一抿就掉,把它和肉皮冻拌在一起,小酒一口,肉皮冻一块,豆子一颗,小皮一吐,喝酒的乐趣,尽在盘中。
乡人喝酒,酒饭分离。酒是犒劳自己的“美”,饭是继续生活的“需”。肉皮冻以其Q弹的特性,达成了唇齿的协调,满足了人们对生命力的渴望。尤其数九寒天的塞外坝上,外面白毛风雪似刀刮,屋子里火炉热炕如炎夏,小小炕桌挨窗摆,一盘肉皮冻,一杯酒,瞅着外面,感受着家。谁说农民不浪漫?谁敢说农民不是诗人?
现如今,我很少吃肉皮冻,外面的肉皮冻状似胶,口感如嚼皮带,买点猪肉,煮来煮去一股子腥臊气,放再多的料也难掩心中的别扭。想回老家买点正经土猪肉,无奈老家已经炊烟凋零,不闻鸡犬。偶有人家宰猪,去购买猪肉被告知:自己留着吃,不卖。出于乡情匀兑给一两块,不值得开火煮一回肉皮冻。
看来,真得哪天拉下脸面,备上好酒,回老家找个人家赖人家一顿肉皮冻,想必乡亲们不会赶我,毕竟他们从小看我长大,知我不是没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