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壹零贰小馆和Ensue的两名主厨即将做一次四手联弹时,我正在看村上的全新短篇集《第一人称单数》。
身边不少朋友知道,我一向对这些年美食圈内风靡的各种pop up、N手联弹不怀热情。理由也简单:多位主厨在被牵线搭桥后的携手合作,像极了舞台上的现挂演出。对食客来说,无论最终呈现的水准高低,留一次良宵亦或苦夜,都是大概率下 仅此一次的人生剧情。过去了,便不会再有了,宛似一片持有具体形状的云絮。影像、闲谈、记忆,我们可以用多种方式回眸它,却再难期待一次真正的重现。
可是,恰恰从记事起,我就像个十足的“永恒爱好者”。对没有太多重逢可能的邂逅,总是抱着天然的抵触。换言之,如果一件美事只可极偶尔为之(更不说仅能出现一次),我宁愿在它为我建立记忆前远远逃离。
想起小的时候,每当同学做出类似“偶尔去划船怎么样”、“咱们一起滑雪去吧”的提议,我基本都会毫无犹豫地拒绝。只因对那时的我而言,经常去划船、滑雪没什么现实性。若觉无聊还好,如果试过后深感有趣,下一次却遥遥无期,滑坡般的失落感就会如约而至,仿佛热闹欢聚后的人去楼空。相比说来,听音乐、看小说、玩游戏这些我可以随时掌控节奏的爱好真是安全、可爱得多了。不求惊喜,也不会失落。
不可复制的美好之事,本来便是一种残忍。就像一场注定会分手的恋情,面对天然不具备永恒性的事物,只想把它一脚踢开——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第一人称单数》里有一篇《查理·帕克演奏巴萨诺瓦》,大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大学期间,男主角为已故的爵士乐大师查理·帕克虚构出了一张名为《查理·帕克演奏巴萨诺瓦》的唱片,还煞有其事地为其写了一篇长长的乐评。
几年后,一次在纽约散步时,他竟然在一间小唱片店中真的看到了《查理·帕克演奏巴萨诺瓦》。其演奏者、曲目和若干细节,都和彼时自己虚构的那张绝无二致。惊诧之余,男主角认定这来自于谁看了他的乐评后做的恶作剧,于是便转身离开了。很快后悔再折返回去购买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唱片。问起老板,对方竟表示“店里从未有过那样的东西”。
不久后的某个深夜,查理·帕克来到了他的梦里,还对其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让自己在死后多年,还有机会演奏离世时尚未出现的巴萨诺瓦音乐。
虚构的事物意味着什么?在真实的范畴中又是否具有延续性?村上用这篇故事强势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那些完全凭空架构出来的虚构之物,也能在真实的天地间泛起波纹。即使转瞬即逝,就算无人作证,存在即是存在。乃至在不期而遇的某个未来时刻,它还能为你通向一个跨越想象的彼岸。
和《第一人称单数》中的另几篇故事相比,《查理·帕克演奏巴萨诺瓦》中没有绝对的超现实主义,无论是男主角的一篇乐评产生了蝴蝶效应,最终映现在多年后异国的唱片店中,还是丰沛的自我暗示终而转换成了梦境中的剧情,几多莫测之事在(极端的)常理中还是说得通的。村上在其中践行着很是“务实”的世界观,而没有直接又任性地将他的由心笃信视为一切的前提。
不消说,如果虚构之物尚且如此,那些于我们的生命里真实留存过,却无法奢求再行复制的事物,想必也带着与之相仿的 可能性。饶是后会无期,它们也将用细若无声的方式,在或近或远的某个现实层面上,切切实实、孜孜不倦地 持续下去。
也许就是如此吧,时光迁移中,当我们在获取海量感知的过程里逐渐体会到这样的 可能性,就不再会被所谓的“可否重逢”的困顿,干涉到每一次微小的启程。
回顾下十一月十二日,在深圳Ensue宽阔的阴翳空间中,那些 仍在持续之物吧。
记忆的最初启点,该是从开胃菜的鳗鱼开始的。有别于同时呈上的味之脉络为鲜、润、甘的其他三小品,徐径业(壹零贰小馆主厨,以下简称徐生)以顺德河鳗制成的叉烧仿佛单起之章,醇美,丰腴,微妙碳火香,相类于蒲烧的调味逻辑,让食客体会到了中式味型在菜单伊始的直白切入,一如重皴水墨游进了莫奈的吉维尼。鳗鱼上的碎菊花是妙笔点睛,清晰的花香带来对上一个秋日的最好回念。
此后,两位出身毫无交集的主厨,共同以丰沛自我诠释出了“合作”的另种真义——不做刻意的彼此靠拢,只以自己最擅长的味觉逻辑协助剧情层层递进。比喻起来,像是两名登山者分别上攀两座高度相仿的山峰,貌似各持使命,实是在用节奏与速度的默契实现着潜在意义上的齐头并进。
左:毛豆(江西)、花蟹(珠海)、鱼子酱(千岛湖)
中:鸭肝慕斯、玉米笋(深圳特石有机农场)
右:芋泥,花虾(湛江)
如前菜之后,Miles Pundsack-Poe(Ensue主厨,以下简称Miles)用腌制后炭烤的大竹夹鱼(南海),佐以生态番茄(攀枝花)、石橄榄(广东)和沙棘油,牵引出颇含日式笔触的清鲜之味,是一次步履轻盈的“出发”;
而徐生却用一只五头鲍(大连),引以鸡油做底,搭配蟛蜞蟹黄与蟹粉,组合成带有壹零贰小馆记忆点的丰润香醇。与竹夹鱼一品好似无直接关联,实是以另一维度将更为饱满的 鲜度引入菜单,不在话下的,还有默默前进着的 力度与刚性。
与此逻辑相仿,徐生再上一碗以黄鸡鱼、黄脚笠、彩眉、鹰鲳鱼共熬之汤品,并用橄榄扩充了味之边界。又一款教科书般的中式味型,却是对上一品在表现形式、温度、纬度(另一品级的“鲜”)的巧妙顺延。
深火鱼汤之稠美,精准对应了Miles下道海鲜料理中的酱汁——由坚果香(腰果)、奶脂香(奶白汁)和海味(都江堰鲟鱼骨髓,鮟鱇鱼骨)共合而成,与鱼汤中的多个味觉元素妥和连接。
此品主角是来自大连海域的鮟鱇鱼,以黄油煎烤出理想的轻弹软润,淡渺盐气与紧实食感归功于盐曲对鱼肉的腌制;鱼肉下还藏有一枚质素不错的鮟鱇鱼肝,客家米酒的加入让鱼肝的甘香气息更为暧昧;盘上另有一点由扇贝裙边制成的XO酱可供蘸选。这道菜不只淋漓展现出Ensue以国内食材为先的表现哲学,也完全证明了主厨在菜品构成上的驾驭之功,从几个角度呼应了 鱼汤的“无为而治”,并在不经意间让整套菜单从简约向多层的味觉体验开始进军,完成得精妙又自然。
截止此时,两位主厨总体还是在执行着明确的演出分职,直到下一道两人 合力完成的特别版“咕噜肉”之粉墨登场。
拜访当日的两天前,我刚在上海壹零贰小馆中重温过经典的咕噜肉,而当日的合作版则来自大刀阔斧的解构——如Ensue常用的西双版纳棕榈心被徐生带进了咕噜肉的世界之中——脆韧兼备的口感倒是与脆桃相得益彰; 荔枝醋与甜椒酱的组合亦轻松构建了恰当的酱汁体系;肉品部分由Miles烤制——用到在Ensue拥趸众多的攀枝花藏香猪,梅花肉以甘蔗熏烤出轻妙香气,最终得来的柔润口感和强势脂香,竟一下使我忆起Quintessence的慢烤猪肉。
比起壹零贰小馆总会在菜单中为咕噜肉的登场做细心铺垫,当晚的咕噜肉于两道海味料理后直接呈上,成就了一次直白又坦率的怦然心动。好在毫无门槛的甜美好味也让如此安排不显唐突。与经典咕噜肉中多项食材的相互制衡相比,两位主厨协力在盘中创造出一种清晰的 主从关系,悄然完成了由中至西的结构变换。
值得体会的是,为了承接这道咕噜肉,两人分别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逻辑方向:先有徐生效仿壹零贰小馆的菜单转合,做出一道润香浓郁的沙茶乳鸽,算是在(咕噜肉的)甘美上再做深化;
反观Miles却一别此道,继承了咕噜肉中“肉”的肥腴芬香,拿出一道颇具立体主义风范的牛肉料理。将如今很有人气的烟台和牛熟成三周后再做炙烤,搭以味觉气质纷纷的洋姜泥、牛肉露、平遥柿子醋。精巧的配味结构,恰好的信息量,Ensue再度演绎了他们的拿手好戏。
盘边另配干素花,令牛肉结缘于一丝涩感,使后者多出一分意料外的“深沉”。据说这构思来自于Ensue的侍酒师在广西旅行时得到的灵光一闪,餐厅厨房的开放创作环境可见一斑。
甜品前的收尾之作取材于Ensue的应季菜单——用几种选自北纬44.7度地区的食材完成联袂之道——将稻米(黑龙江阿城)水乳交融于豆浆(小兴安岭大豆)之中,上刨意大利白松露。我想,相比于松露小年的一颗上等松露,几款产自风土相近之地、却有山海相隔的食材,借Miles之手完成的一次后现代主义般的融汇——才是最为难得的事情。种种羁绊促成了一道超然极简的无国界料理,朴实的豆香,硬度刚好的粥米,白松露的澎湃香气,仿佛谦逊君子、忠君之臣、轩昂之帝的三者互伴,在演出终章成就了边际漫漫的长尾之美。
甜蜜是世上最无界限的味觉种类,两位主厨也在甜品阶段做了意料中的自由施展:徐生做特别版的杏仁豆腐,在杏仁(佛山)与葛根粉外不忘加入铁观音甜茶做生花妙笔,清冽甘爽又清雅隽永,一下回想起壹零贰小馆中用到天谷幽兰(凤凰单丛)的莲子鸽蛋茶;而Miles以枇杷完成谢幕,送上枇杷蜜蜂巢雪糕。食到雪糕上几点带杏仁味道的枇杷子,每人都会想起方才的杏仁豆腐,再由此会心于两位主厨从一而终的相谐。
回想起来,当晚的三个小时中,两人从明里“各执己见”,暗中互通有无,到合力运作乾坤之章,再至独立空间中的自我发挥,最终达到相互的理解与致敬……每段剧情都实现了该有的自恰。
更重要的是,随着文字写完,属于那个夜晚的几多画面与感思之瞬,也不屈不挠地留在了记忆拨片的狭缝间。一如昨日,一如明天。
是这样吧。不仅留下,它们还将发芽、生长,最终在无迹可寻的流转中悄悄茁壮。它们会默默出现在经由者的思念里,就像虚构的男主角虚构出的那些旋律,终将轻轻荡漾于某一篇渺无人烟的梦境里。无论你我是否有缘听见。
撰文 Rinka/KaKa
摄影 Rinka
配图来自于电影《驾驶我的车》、《梦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