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旧影
杏花楼是上海一间著名的高档餐厅,始创于前清咸丰元年,到今天170岁,总店在福州路,这条路很长,一头连着西藏路,一头通到外滩。在中国,一家老字号能享寿这么多年,这本身就是件奇事。当地人说,杏花楼的月饼顶出名,每年中秋,店前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是福州路上的一景。
福州路杏花楼总店排起长长的队伍
杏花楼的月饼
我对福州路并不陌生,几乎每次去上海都会去福州路逛逛,因为这条路两边大大小小的旧书店很多,时不时能淘到几本心仪的书,还便宜的很。上海人卖书特逗,有时论斤,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处理XX类书XX 钱一斤。你先挑好一摞,然后抱着去过秤。但这条路上有杏花楼那么大的门面我却一直没有留意,甚至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百年老店。人生往往如此,意料不到的事时有发生,有一次我居然走进杏花楼吃了一顿大餐,更可乐的是,我一个从北京出差到上海的外乡人,在上海做东请一位上海人吃饭,这事儿就有点好玩。所谓杏花楼纪事,说的就是这件好玩的事。
2013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
我是怎么跑到杏花楼去请客呢?那还是10年前,《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审稿会在郑州召开。这一编原来聘的主编是郭若愚先生,后郭老年事高身体多病,主动辞去了这个“累死人不偿命”的活儿。编辞典确实是个累活儿,收藏界的老前辈王贵忱老,谈起这部大辞典时说过一句经典的话:要想害谁,就让他去编大辞典。郭老不做了,总编戴志强先生推荐我接了这个班。仗着年轻不惜力,经过三年的努力,跑了大半个中国和二十多个城市,行程三万多公里,拜访了数十位收藏家和学者,拓制、拍摄了数千张(幅)拓本和照片,终于拿出了初稿。老戴在会上说:重新聘请主编启动编纂,是抓住了历史机遇。这本书,只要印出来,就是前所未有的,就是历史上的第一部。他还对我说,咱们这一编最好把上海老一辈收藏家的收藏成果拿进来,这部辞典就全面总结了历史和当今所有的研究成果,这些资料估计上海钱币学会那里有一些。戴先生当即给上海钱币学会负责人沈鸣镝写了个条子,让我抓紧时间跑一趟上海。当时,出席审稿会的还有上海钱币学会的王炜,老戴特意叮嘱他,这件事你回上海后落实一下。
郭若愚先生
编大辞典时的作者
很快我就飞到上海,去陆家滨拜访上海钱币学会。前面提到的沈鸣镝是戴志强先生的胞弟,随母亲沈燕三夫人的姓。他们的父亲是上海著名的老一辈钱币收藏家戴葆庭先生,后来这兄弟二人分别在中国钱币学会和上海钱币学会工作,各有其长,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戴葆庭先生
鸣镝见了胞兄的条子,指定学会王炜兄来做这件事。还说:上海也正编中国历史货币大系中压胜钱的分卷,正好是王炜负责,日后还得请你多支持呢!
王炜,老上海,中等个儿,敦实,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他长我几岁,我当称他为兄。趁他找资料的当儿,我端着清香的绿茶,看一眼窗外,时已过午,不远处的黄埔江蜿蜿蜒蜒,穿城而过,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学会的人都在一个大开间办公,兼办刊物,人虽然不少,但很安静。
王炜悄声说:我看这样,不如你先去江边玩玩,等下班了再来,咱们加会班,免得干扰大家。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到了掌灯时分,我才又回到学会,这时人去楼空,王炜兄已经把我需要的资料找了一堆,我边挑选,他边帮我复印,就这样,我们一直干了两个通宵。
在成摞的旧拓片中,我挑选了民国时期上海著名古钱收藏家戴葆庭、蒋伯埙、孙鼎、宣愚公、王荫嘉等诸位先贤的部分藏品拓片,编入了《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中,在后来王炜兄编纂上海《中国历史货币大系》压胜钱的部分时,我也全力给予了支持。
戴葆庭先生旧藏
蒋伯埙先生旧藏
同上
孙鼎先生旧藏
王荫嘉先生旧藏
宣愚公先生旧藏
在王炜兄给我提供的钱币拓片中,有一枚用上好和田子料雕刻的嘉庆通宝大钱,玉箸篆书体,背满文宝泉,直径5厘米,厚近7毫米。据传此钱是宫中造办处专为嘉庆皇上制作的御钱,嘉庆皇上非常喜爱,一直佩挂在腰间。因此十分珍贵,民间根本看不到。大清覆亡后,这枚御钱被一个公公偷出宫外,居为已有。后来他得了一种疑难病症,遍请京城名医,都无功而返。这公公就放出话来了,谁要能治好他的病,钱就别说了,凡是他有的,要啥给啥。此话一出,上海来了一位西医大夫,几个回合下来,真让他给治好了,公公大喜,问大夫想要多少钱?大夫说,钱就不要了,就要您手里那枚嘉庆通宝。公公没辙,只好兑现承诺,于是这枚珍钱就到了上海,我后来把这枚珍钱的拓片编进了书中。
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嘉庆皇帝)
和田白玉雕嘉庆通宝大钱
活儿干完了,我应该答谢王炜兄。我对他说:这两天你辛苦了,兄弟请你吃个饭吧,但地方得你选,我在上海两眼一抹黑,按你们上海人话说,是个乡务宁。王炜看着我直笑,然后十分认真地核实:真请我吃饭?还是客气?当然真请!我说。于是,我俩相约第二天在福州路见面,我先逛书店,他到了再一起吃饭。
上海人我也真的是服了,比如,有一次我到上海出公差,当地下属机构请吃饭,等菜上齐了,办公室主任站起来俯身说,诸位吃好,我家里有事先撤了,剩下一桌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如此说来,家在远郊的王炜能赶来赏光吃饭,那得多大的面子,我决定好好请他一顿。
4点多,王炜到了,我们沿着福州路一路找餐馆,他带我进一家,我摇摇头出来,再指一家,我也不满意,都是小餐馆,他是想给我省钱,但他不知道我的心思。眼看街灯亮了,还没有决定。我郑重地对他说,我是想请你大餐一顿,这些小馆我都没看上。王炜再次认真地问我,你真的是要请我吃好馆子?那当然,我昨天就说了啊。王炜立马显得些激动:那好,咱们去杏花楼吧!边走边告诉我,他小时候上学经常要从杏花楼走过,但直到今天也没有进去过一次,在上海人眼中,到杏花楼吃顿饭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也很开心,去杏花楼真是去对了。
朱汝珍先生
朱汝珍先生题杏花楼
杏花楼果然值得夸耀,首先这金字的牌匾,就出自广东清末榜眼朱汝珍之手,杏花楼是广东人创建,请这位广东书家题匾正在情理之中。朱汝珍字好,还是个有骨气的汉子,朱汝珍是光绪朝末科榜眼,授翰林院编修,清亡后,他绝口不提民国,就连题字署款也从不写“民国”二字。抗战时避居香港,日本人拉拢他,给他送大米,他毅然拒收,为此又移居上海,隐身女儿家。都说字如其人,看杏花楼这三个大字,果然雄健威猛,凛然之气扑面而来。
朱汝珍先生书法
不年不节,又是个寻常日子,我们二人上得楼来,选了一个清静的角落,我这才打量这个有近二百年历史的老建筑,老式木地板,老式楼梯扶手,老式吊灯,连门童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子,这让我想起一个词来:老克拉。说实话,那天我们点的什么菜我全然没有印象了,但两个人花了一千大几这倒没忘,这种寿享百年从前专为老克拉光顾的餐厅,不怪王炜说从来没进过。只有安坐在此,享受着鲍鱼大虾、烤肉干白,才对得起王炜兄接连两个夜晚的辛劳!
那天我和王炜都很高兴,杯觥交错之间,他给我讲了不少上海滩古钱收藏圈子的人和事,包括那枚和田玉嘉庆通宝大钱,连上菜的服务员都听的如醉如痴,上完菜还不舍得离去,想再听几耳朵。我敢说,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有趣的故事。
从杏花楼出来,已经很晚了,王炜还要赶乘地铁回家,客套几句,便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我一个人沿着福州路走回酒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回味着这两天和王炜在一起的忙碌,还有他给我讲的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忽然想起怎么没在杏花楼拍张合影呢?
2021年12月31日
作者简介
刘春声,文化学者,笔名齐庚,别署宜斋、汉风堂主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中国钱币学会理事、专家库成员,北京市钱币学会常务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钱币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委员、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天雨》,文化散文集《探花集》、《情满吕梁山》,专著《中国古代镂空花钱鉴赏》,《打马百钱》。主编出版首部《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发表文学、学术文章150余万字。原创公众号《文史宬》。
本文已由作者授权乐艺会发布
特别鸣谢文史宬公号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