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韫慧
【“拾味扬州 世界美食之都的100个细节”征文选刊】
记忆中,那碗几乎每天出现在饭桌上的豆瓣蛋花汤,曾经是厌倦,如今却是怀念。
八十年代,我的家是绿杨深巷的一处带院子的平房,从乡下返城的外祖父母,用芦竹扎个方形鸡笼,饲养五六只下蛋的母鸡,我每天听着它们的“咯咯”叫唤,准时到鸡笼里捡蛋。外公年轻时从家乡带上城的徒弟们,在城里安家落户后,不时给我们带点地里的土宜,我家天天跟过节似的门庭若市。
他们送的土宜中,最多的是蚕豆,春天是刚采摘的鲜蚕豆,秋天是晒干的老蚕豆。外婆常常会将鲜蚕豆洗干净,用剪刀将每个蚕豆的尾部剪开小口,打发我到街角的南北货店买些五香八角,和上酱油、糖、盐等调料,煮一锅馋涎欲滴的五香蚕豆。或者白水加盐将新蚕豆煮熟,用针线串成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既秀色又可餐。家里的米缸里是一袋袋用蛇皮袋盛放的老蚕豆。我从上幼儿园开始,放学回家,总看见外公坐在院子里,用那双布满青筋的手,一颗一颗地劈开老蚕豆,然后是一颗颗地剥落晒干的蚕豆外皮,用针挑出豆瓣里肥胖的小虫,再放水泡一天一夜。退休的外公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豆瓣加工的家务,我家的餐桌上也不停地出现一碗又一碗的豆瓣蛋花汤。
到了我读初中的八十年代末,长身体的我越来越讨厌豆瓣蛋花汤的寡淡,想念通体透亮的萝卜烧肉、一肚子籽的红烧鲫鱼和黄澄澄的扬州老鹅。我每月定量的32斤粮票和7.5元的肉票,让我的想念只能偶尔得到满足,更多地是就着一碗豆瓣蛋花汤扒完碗里的饭。到我读高中的九十年代,家里的经济有了好转,我每月可以凭考试成绩得到父母的奖赏,品尝我心心念念的老鹅、油炸臭干和排骨汤。外祖父依旧佝偻着背,坐在院子里劈那些劈不完的干蚕豆。他常常在饭桌上,边吃边咕咙豆瓣蛋花汤的营养价值,并给我和弟弟讲三年自然灾害的往事。我们是东耳进西耳出,不时央求父母改善伙食。为此,父母没少被外祖父责怪。
谈婚论嫁时,我这个城里的妹子不小心成了乡下媳妇。月子里飘着一层油的老母鸡汤、加豆皮的猪腰汤、厚得要兑水的猪脚汤,让我反胃地寻找清淡爽口的素汤。照料我月子的婆婆像变戏法似的,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塑料袋的去皮蚕豆瓣,给我烧了一碗豆瓣蛋花汤,并切碎一些韭菜洒在汤上,豆瓣开了花,入口即化,汤色黄中带绿,又鲜又香。婆婆的巧手,让豆瓣蛋花汤滋生出别样的风味,有的时候混合着肋条肉的香,有的时候掺杂着虾干的鲜,有的时候附带着西红柿的酸。豆瓣蛋花汤于我,不再是少年时一尘不变得寡淡,而是一碗温柔了岁月的爱心汤。
孩子上学后,婆婆退居老家,和公公回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我学着婆婆的样子,操持小家庭的一日三餐,食材的极大丰富,让我家的餐桌上交替着色香味俱全的可口菜肴,但豆瓣蛋花汤依然是我家的常客,甚至是早餐的常客。学习任务繁重的女儿,早上吃不了荤腥,喜爱在早上喝一碗带着韭菜香的豆瓣蛋花汤,既解乏又有营养,配一些可口的奶黄包,高高兴兴地开始全新的一天。我那八十岁的父亲,嘴里只剩两颗牙,碰上我做豆瓣蛋花汤,就着白面馒头,不住点头称赞。
过年和我们团聚的婆婆,依然把舍不得吃的土宜大包小包带给我们,其中总有一塑料袋去皮蚕豆瓣。捧着这些豆瓣,眼前会浮现婆婆采摘蚕豆、院子里晾晒、晒干劈豆、剥出豆瓣的情景,一如若干年前我那年迈的外公。他们都是从土地里刨食的农民,用他们的劳动果实,给孩子们最朴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