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后事就交给你了。”
2018年7月,小舅妈羽珊把我请到了家里,做了一桌我爱的上海本帮菜,四喜烤麸、红烧鲳鱼、酒香草头、油爆虾、毛蟹年糕。在浓油赤酱、欢声笑语中,她这么悠悠说了一句。小舅成恺在一旁点头如捣蒜,“交给你,我们放心。”
我吓了一跳,筷子落到饭碗里。
二人都是“50后”,当初没有要孩子,到了六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开始思考身后事了。那年我们约定一起去欧洲旅行,连同我爸妈,我去家里跟他们收办旅行签证的材料,顺便说一些行前的注意事项,也带了些生活必需品给他俩。
他们其实早有“部署”,年轻时各买了一份人寿险,身故保额足以覆盖他们的“后事”所需,互为受益人。随着年纪的增长,担心最坏的状况发生,他们希望我来做这个保险的受益人。至于壁葬还是海葬,他们显得无所谓,反正不打算买墓地。死了,钱正好也用完了,是他们最满意的状态。
去欧洲旅行之前,羽珊最放不下心的是家里的狗,是条陪她和成恺好几年的老狗了。
记得他们结婚后第一条狗叫妮妮,是一条白色博美,特别温顺。早年我去他们的住处玩耍,妮妮就会一直在我身边打转撒娇,憨态可掬。
成恺婚后算是入赘到了羽珊家,从内环的边搬去了“上只脚”。
那时候的我特别爱去他们家玩,因为舅妈的母亲和蔼可亲,时常会给我剥鲜鲜的小核桃吃,现在想来小核桃真是剥起来费劲又吃不了多少肉仁的一种东西,但记忆里老太太剥小核桃的动作是那么优雅;家中又宽敞,光是楼上楼下爬爬楼梯都令我欢愉至极。
结婚两年后,他俩决定不要孩子,也不领养孩子,就打算一直养着妮妮。可是没多久,妮妮吞食一块牛肉呛到气管里,死了。小舅妈伤心了很久,找人给妮妮打了口木制小棺材,在家附近“厚葬”了,她从此开始吃素。
妮妮去世后的这些年,他们又陆续养了多多、可可和现在的露露。小舅妈对妮妮的感情最深,像是她的第一个孩子,现在她去庙里祭拜,也会为妮妮在另个极乐世界的安稳祈福。
成恺早年对狗的感情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变得宠爱眼前的狗,像是宠爱家里最小的孩子。去欧洲之前,他备好了足够的狗粮、还给露露添置了新的玩具,比较了附近口碑比较好的宠物店和宠物临时寄养点,“选了最贵的一家”。羽珊对露露的爱与照顾是点到为止、量入为出的,而成恺会对露露每次撒娇“过度回应”。“人还没宠好,把狗先宠坏了。”羽珊偶尔会调侃他。
养狗对他们来说也意味着,他们要从蜗居的小格子里欠身出来,不时望望外面的世界。成恺退休后,跟舅妈一起早中晚遛三次狗,他们会向西走外滩,向南去北外滩滨江,也会向北看看已显落寞的四川北路、乍浦路。有时候他俩会把狗放在家里,比如去Blue Note听一场波萨诺瓦的演出,或者到和平饭店的爵士乐酒吧,在两个人的卡座,各要一杯酒。
爵士酒吧 资料图
浪漫有,争吵亦有。有时候因为舅妈多搓一顿麻将,少搓一顿麻将;有时候因为舅舅做财务外勤奔忙,退休后还接好几份不同公司的活,家务做得少;有时候仅仅因为给露露吃多了吃少了。
“天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总要翻毛腔、光火的。“羽珊会这样讲。《分开旅行》那首歌火起来的那年,他俩开始分头去旅行,各找各的伴儿,同事、老友,不间断地轮流旅行,总要留一个人在家照顾宠物。这种距离的制造让他们的关系变融洽了。
一起去欧洲的时候,羽珊都感觉不太真实,她这些年来没有跟成恺一同旅行过。平时两个人如果有一个人去旅行,还要在微信运动上比拼谁的步数多,有次成恺在外地游玩,发现羽珊在家步数比他还多,后来知道是她”捣蛋“,把手机绑在狗身上刷步数,跟他”别苗头“(竞争)。
在欧洲自由行,我们租住了民宿,羽珊是当采购和厨娘的,大包大揽地把几个中国胃管好。”有个孩子的话,他(指成恺)能成熟点、生活能力强点。“羽珊包办惯了,也尝试说服自己事情就是如此。
羽珊从欧洲回来去庙里还了愿,行前她去给我们同行的人一起祈福过平安。
她是“独养女”,给我剥核桃的老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终身未婚未育,40岁领养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羽珊。养母与羽珊相依为命,羽珊为养母养老送终。
我见过这位老太太,她话说起来慢条斯理,身着紫檀色旗袍和浅米色羊毛开衫,领间绕一条灰白色珍珠项链,手戴羊脂玉镯。她去世后,给羽珊留下了一套位于北外滩的二层老宅,顶楼带一个露天的晒台。它是1930年英商兴建的新式里弄,沿街的部分辟成了商铺,内部则多为石库门房。
新式里弄 资料图
在养母去世后的几年,老宅的几间屋子陆续被羽珊卖掉。
羽珊曾经嗜赌,麻将桌上通宵达旦,把老宅的两间房都卖了,给自己和丈夫,也就是我的小舅只剩下一个带天窗的阁楼和天台。阁楼夏天热、冬天冷,窗式空调一到酷暑和严寒天里就呼呼作响。
2000年左右,房子卖差不多了,羽珊的“麻友”也大多出国移民了,四缺一变成四缺二,最熟悉的麻友慢慢聚不起来了。偶尔跟人搓两局,羽珊自觉没趣了,也不太去了。
她发现自己得找到一些新的朋友来充实生活,婚姻并不是所有乐趣的来源。忘记从哪年开始,她开始去各地烧香,到近10年,她基本固定在桐乡的那座庙,一年要去好多次。一起去的人被她统称为”烧香朋友“,清一色是女性。里面多是退休前体制内的人,有医生、有公务员、有老师。相似的是大家都有烦恼,只是大家的烦恼并不相似,比如医生有两个优秀的女儿都在国外,但全是不婚不育主义者,四十多岁了;比如老师有个不争气的“巨婴”儿子,整天不思进取在家啃老。羽珊的烦恼在他们这些实际的困扰面前似乎都不算什么,她只是”偶尔头疼、很难快乐“。她在做过一次核磁共振后稍感安心,只显示”老年脑“,也就是正常衰老导致的脑部萎缩。但无法感到快乐这一点,她没有获得特定的诊断和疗方。
早些年的某天晚上,她在成恺的手机弹窗里看到一条”亲爱的,睡了吗?“的消息,她没有发作,只是跑去天台独自绝望地哭了一场。她突然觉得自己终究是无依无靠,是的,房子是她的,钱也可以是她的,但都是冷冰冰的东西。第二天,她假装不知道,像往常一样对待男人。
直到后来,成恺跟她主动坦白这段关系,解释只是有段时间想法稍有滑坡,都过去了。
”你觉得过去了吗?“我问她。”表面上是过去了,但大概要带去棺材里。“她轻描淡写。
1月23日,上海的雨不大不小,地上的水不深不浅,“清爽冬至邋遢年,”羽珊说。
我妈这边的家庭聚会由几家人轮流坐庄,这次轮到成恺和羽珊家请客。羽珊把家庭聚餐的地点定在离家门口几步路的本帮菜馆,这家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炒素都做出了她小时候的味道。
席间,我爸说起自己失眠和见心理医生的事,得知我爸要靠每天一粒或半粒安眠药入睡,坐在一旁的二舅和二舅妈大为惊讶,而羽珊则“熟门熟路”地问,“在吃阿普挫仑(一种安眠药)吗?”我爸点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没关系的,那个药副作用很小。”她宽慰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能睡着就比什么都好,一点醒来等天亮太难过了。”
她自然也是精神科挂过号的人,用她的话来讲,看穿了,想穿了也不全是快乐。
这顿饭是去年冬至前定好的。冬至前夕,她和小舅、二舅、我妈去郊区给外婆和外公扫墓,那次言谈掠过亲朋离世,羽珊不禁握紧了成恺的手。
不自觉也不避讳地,一桌人吃着饭又聊起了故人——我的大舅和大姑夫,他们分别于2020年和2021年去世。上了年纪,把死亡放台面上讲仿佛变成一种稀松平常,或是一种辞旧迎新的方式。大舅大前年老宅拆迁获得一百余万拆迁款,但临近70岁还在为孩子赚钱务工,平日在工地住,半夜如厕时突然猝死,晨间才被工友发现;大姑夫前年两套老宅拆迁获得数百万钱款,偶然做身体检查发现脑部有淤血,一向开朗乐观的他变得郁郁寡欢,言谈中透露不愿拖累家人,后来在住院检查期间自杀身亡。
“所以想到啥,就要赶紧去做。今朝不知明朝。”羽珊说。她前几天跑去苹果店给自己买了iPhone 13 pro max,她买之前咨询了我的意见,我说可以去某电商平台买,价格优惠,但款式不一定齐全,比如只有黑、白色的,或者容量只有512或者128G的,有时候也担心买到假货。我告诉她,我是舍不得买跟电脑一样贵的手机。“我们的钱留着给谁呢?吃吃用用也够了。”羽珊笑笑。
我妈和二舅夫妇在饭桌上是同意羽珊的,但我妈甚至还舍不得盖三十多年前外婆给她陪嫁的羊毛被,估计都蛀了,她打定主意要把老被子都留给我,而我哪里需要这样的被子呢?二舅呢,紧紧巴巴一辈子,赚过外汇,给二哥买房子出过首付之后就几乎被掏空了,这些年还会出差去接一些零散的活。二嫂怀上了小宝宝,夏天即将出生,VIP病房、月子中心的开销摆在那里,二哥又拿着体制内的一份“死工资”,二舅的担子更重了。
几年前也是过年吃饭,我妈承诺给小舅成恺织件羊绒衫,结果几年拆拆织织,没了踪影。我有孩子之后,我妈忙于帮我照顾孩子,更是没有余裕去打毛衣了。
“我和成恺没被孩子困住,被疫情困住了……等小孩子(指第三代)大一点,再去一趟瑞士吧,把毛线带过去织,算是made in Switzerland。”羽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议。那次欧洲行,我带着父母、小舅夫妇一起去了瑞士伯尔尼,我们对少女峰、小镇格林德瓦印象深刻,这些年来不时叙及。
但谁也不敢打包票。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疫情不知何时休,届时70多岁的老人们能不能忍受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旅程、舟车劳顿,各家亦有各家走不脱的理由。但是羽珊不愿考虑那么多,说出来,就等于出发了,真的成行,便是赚到的惊喜了。
(文中羽珊、成恺为化名)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