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不小心选择在隆冬去湖南走一走,多半会跟我一样陷入迷雾中。
是真的迷雾,因为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在冒。
遮天蔽日,茫茫不见前路。
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外地人可能会吓得报火警,但他们其实只是在,熏腊肉。
我说的可不是什么腊猪肉腊香肠这么基础款的腊味。
湖南腊人,腊的是整个宇宙。
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山里跑的,别地的吃货看到了最多也就想个清蒸还是红烧,湖南人不一样,他们看见任何生物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搞个腊的”。
湖南腊宇宙气势之大,一锅装不下。
比如下面这位博主走在长沙街头时,不小心撞进他眼帘的——腊、鳄、鱼。
△万物皆可熏。/一的风
不要问我腊鳄鱼如何下嘴,我的勇气还不足以支撑我做出这样威猛的尝试。
也不要被这硕大的鳄鱼挡完了眼睛,注意一下它的周围。
那熏得如同沙皮狗一般乖巧的腊乳猪崽,那袒露着完美骨架的腊大草鱼,那还能看出些许曲项向天歌英姿的腊鸭腊鹅……
如果门口的招牌做得不太显眼,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很有可能把湖南街头的腊味店当成哪位生物学家的在逃标本架。
比如当年的我自己。
作为一个在湖南读了四年书的外地人,我从没小看过湖南人对腊肉的热情。
因为从小到大对腊肉的理解仅限于猪肉、香肠,我曾在第一次吃到腊鱼时满怀惊奇,并问我的湖南同学:“你们家还腊过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听得莫名其妙:“没有啊,我们家没腊过奇怪的东西。”
于是我福至心灵重新问了一遍:“你们家腊过什么东西?”
这回他有答案了:“也没啥,就是些腊鱼腊羊腊兔子啦,腊鸡腊鸭腊内脏啦,小时候还有腊麂子肉什么的。”
总之是个能进嘴的东西,就能被湖南人搞成腊的。连冬天一家人烤火时吃着玩的零食,都是熏过的腊豆腐干。
△诱人的腊肉。/pixabay
只怪当年世面见得少。
但凡我没事多去逛逛学校旁边的超市,多看看腊王八们是如何风轻云淡地挂在土鸡蛋旁边,也不至于会在湖南室友从包里掏出一袋腊鹌鹑的时候震撼得像个未开蒙的傻子。
怎么形容呢,想必大家都还记得那首家喻户晓的湖南神曲——“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从小辣不怕,辣妹子从小怕不辣。”
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后我一直觉得这歌应该改一改,辣妹子四川贵州江西都有,唯有“腊妹子”,当之无愧是只有湖南产。
△四处都被腊肉占领。/阿勇ayong
幸好每回说到湖南腊人有多野,话题下面总有一大帮同样没见过世面的围观群众,让我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由于湖南腊肉的生物品种实在太过齐全,震惊之余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总不至于有熏蟑螂吧?”
据我所知蟑螂暂时没有发现,但有永州勇士现身说法:“也没那么稀奇古怪,充其量腊个耗子意思意思。”
还有一些心有余悸的福建朋友,看完湖南腊宇宙之盛况,只想抚着口感叹:“幸好湖南人不像广东人,不然我们福建人可能也挂那儿了。”
在此我只能对他们的天真报以深切的同情,你看看评论区,熏尚香熏悟空什么的,都已经悄没声地出现在了腊人们向往的菜单上。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湖南人对熏腊肉的向往,一年四季在湖南的叫法完全可以改叫春季、夏季、秋季、腊季。
进入腊季,最高兴的是菜市场卖鸡鸭鱼肉的商贩们,多小的摊都能被抢出搞批发大卖场的架势。
有那单匹马的孤勇阿姨背着箩筐就上,也有那拖家带口的团体作战,开着车来装。
这是一场绝对公平的竞技,拼的只是早晚和手速。
有钱也买不到肉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每个在腊季起床晚了一点的湖南朋友都会流着眼泪和口水说出一句,希望你永远不懂。
在这个所有人都向往大城市的时代,也只有在湖南的腊季,所有城里人都在抓心挠肝地羡慕自己乡下的亲戚。
准确地说,是羡慕他们拥有一根可以熏腊肉的梁。
我的湖南朋友们对儿时寒假的印象出奇地统一:
回老家,梁上挂着鸡鸭鱼肉,正对着地上的火坑。
一家人围在火坑旁边说些家长里短邻居八卦,手里刚剥下来的柚子皮、橘子皮,都往火堆里一扔。
那个焦香味儿就顺着往梁上蹿,蹿进一排一排的腊肉里。
△冬日,一边烤火,一遍熏肉。/《舌尖上的》
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做的腊肉实在太多太多了。
于是就有了一间专门的,熏腊肉的子。
长年累月地关着门,时不时有人进去看火才会打开一道缝。
而门缝里露出来的那点肉林盛景,纣王看了都要悔恨自己太早出生。
城里的湖南人就没这么幸福了,但局促的楼照样阻挡不了他们熏腊肉的深情。
失去了火坑,还有小区里宽阔敞亮的花园啊。
腊季的花园不是花园,是腊人的伊甸园。
腊季的街道也不是街道,是天地间的一台大灶。
人们在一切目之所及的空地上架设起庄严的铁桶、炉子、火堆,再妆点上一块又一块不知来自哪个生物的大肉。
△各式熏肉。/马桥哥
当街熏肉或许算不上湖南独有,但能把这事干得这么可大可小、灵活自如的只有湖南。
比如说我老家,街坊邻居们想熏腊肉但多少嫌它不方便,总要左等右等,凑够了半条街的量,再一起找个地方搭个炉子,一块儿熏完省事。
湖南人可不管这个,兴致来了就开熏。
有那种豪横人家一熏就是一大车,得郑重其事在小区楼下架起棚子的;
也有那种就架个小蜂窝炉的,又是搬炉子又是选木柴,还得在旁边时时看守,忙活一整天,结果只是为了熏几根大肠。
就好像熏腊肉这么麻烦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日常得如同随手做顿饭。
不仔细点看,你还以为他们是突发奇想,在搞露天烤肉串。
一句“湖南人万物皆可熏”说的并不只是他们熏腊肉的种类,还有千奇百怪却又随处可见的熏的手段。
有位嫁了个湖南老公的网友就对此深表震撼。
她老公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在家里整了一口大铁锅,当做是湖南乡下那种熏肉的火坑。
长沙曾经还有过一起熏腊肉引发的出警,有人发现工地上突然浓滚滚,报了警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路边挖了一个火坑,就地取材搭上工地的架子,满心欢喜地熏着几块肉。
△熏肉也太野了。/新闻截图
不过要说我见过最野的一个,还得数下面这一位。
只见一只锈迹斑斑的冰柜沉默地矗立在路边,身上贴的广告还残留着它夏季的辉煌。
直到路人被它头顶的雾吸引视线,才会发现原来这只柜子底下点着冒的火堆,柜门里正熏着成堆的腊肉。
可以说是重新定义了什么叫做《冰与火之歌》。
《辣妹子》那首歌里有句歌词是这样的:“辣出的汗来汗也辣呀汗也辣。”
但我认为更普遍存在的情况是,去湖南吃几顿饭,流出来的汗都更咸了一点。
红通通的辣椒堆只是湖南餐桌的保护色,它真正的灵魂其实是腊肉切开那油乎乎、黄灿灿的快乐。
△腊肉、腊肠,诱人无比。/pixabay
“尤其是跟长辈吃饭,什么山珍海味他不给你夹,自己家里熏的腊肉一定献宝一般夹给你,盯着你吃下去。”我的湖南朋友如是形容他在家吃饭的感受。
在这片地界,所有肉类以腊为荣,没点熏火燎的痕迹,都不配成为压轴的主菜。
以至于湖南孩子长大后出门在外见不着腊肉了,也会想方设法寻找各种熏烤食物,勉强当它是腊替。
我不是没有疑惑过,好好的肉不能下嘴吗,为什么湖南人就是要腊妹子腊,腊妹子从小怕不腊?
都知道做腊肉的传统是源于以前没有冰箱,保存食材不易。
可你看看湖南人搞腊肉的架势——连王八都要腊,这可是王八。
让它好好活着,保存的时间可能还更长些。
老祖宗保鲜的朴素动机早已无法解释今时今日湖南人对腊之一字的痴迷。
就像东北人,即便如今买蔬菜早就不像过去那样艰难,一到冬天,他们还是会着魔一般囤起一缸又一缸的大白菜。
外地人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场无法理解的行为艺术,可当地人抢购白菜的姿态永远郑重地如同在末日来临时保存人类最后的基因。
△晒白菜的排面。/一点资讯
湖南人对腊肉的爱也是一样的,它早已超越实用主义的需求,以无限接近信仰的姿态存在。
当你看见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片缥缈的白的时候,请不要觉得那只是一种平常的人间火气。
那还是湖南腊人随身携带的古老的乡愁。
只要那一飘起来,你就知道,这儿的湖南人正开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