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雅美)我讨厌喝豆浆,这事在我生命中一直持续了很久。从小,无端的,我觉得豆浆类似用来喂猪的泔水;那泔水钵一直放在家里的大灶边,夏天,泔水发酸,豆浆也被我想象成了这种味道,于是没有了食欲,直到中年以后,喝到了现磨的豆浆,才对它有了一点亲近之情。
可是豆腐却不一样,它的各种形态,伴我度过不同时期。
儿时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中,有一样是“东坡腐”。其实“东坡腐”这个名称是我杜撰的,我乡方言音“灯破腐”,是把肉塞在油豆腐中。苏东坡潇洒豁达,随遇而安,把“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猪肉,用文火慢炖出一只浙系名菜“东坡肉”。其香糯鲜美的味道,穿越时空,传承至今。以我的孤陋寡闻,觉得再也没有一只百姓餐桌上的平常菜肴,像这“东坡肉”既有悠久历史,又家喻户晓了。因此好吃又与猪肉有关的“灯破腐”,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写成“东坡腐”更为贴切。
旧时岁末年近,备办年货年菜,这其中一定有油豆腐与猪肉。我奶奶年轻时,曾去上海大户人家帮过佣,故做得一手好菜。她挑选的油豆腐一定是四方嫡正、大小匀称;然后把肥精合宜的猪肉剁成肉糜,和着各种调料(尤其不能少了香葱与黄酒)拌匀后,油豆腐一刀剪出一个三角形的切口,用筷子挑了肉糜,用心细细塞满,塞满肉糜的油豆腐,个个丰满,原本方正的个头,六面全有了孕肚。上笼蒸熟,成品“东坡腐”神采奕奕,油亮诱人。咬一口,则是扎扎实实的香:豆香、肉香、酒香、葱香。各种香味,现在回味,还满嘴生香。“东坡腐”可以放汤,可以红烧,可以清蒸,无论哪种做法,都堪称美味。因为物质匮乏,我家过年时的这几十个“东坡腐”,却只能慢慢地享用。有时甚至会成为摆菜,一直延续到正月落台才能把它吃完。
现在去一些饭店,也还能看到这只菜品,叫“油豆腐嵌肉”,软塌塌的油豆腐内,瘪瘪地裹着一点肉末,咬一口,一泡汤水,无论名称上的听觉,装盘时的视觉与送入口的味觉,真是离“东坡腐”远了去啦。
这“东坡腐”在我家出现的概率,一年中真是少之又少。但是豆腐却是能常进家门的。
我们村是个小村,先时除了一家代销店卖些日常用品外,没有其它任何形式的买卖市场。我八九岁后,家人就常会遣我去邻村或街上的豆腐作坊去买豆腐。那时还没有各种食品袋出现,需从家里带一只“杭州篮”(小口直身的一种竹篮),放进搪瓷碗,沿着石板小路,走过田野,跨过石桥,在临河的豆腐作坊,付三五分钱,将一块细润如玉,温热可口的豆腐装了家来。现在提到童年,脑中还自然地浮现这些画面。豆腐大多时候会做成红烧豆腐——用自榨的菜油稍作翻炒,放点酱油,放一点桂皮,放一点老酒,等汤汁收干,可撒点葱花,装盘;亦可作为浇头,盖在红烧萝卜,红烧茭白上。萝卜与茭白是我爸自己种在地头水边的,一例软软的带点甘甜。这盘豆腐,成为我家家常菜,真是百吃不厌。我工作以后,每逢休息日,我妈一定是早早地买了豆腐,焐了干菜肉,等我回家。现在,我家的豆腐品种已有翻新,不再囿于红烧,先生喜欢“瓦片豆腐”,儿子喜欢“西施豆腐”,老爹则要凉拌或酱烧,换着法子吃的豆腐,出场率很高。
虽然我爱吃豆腐,但我乡风俗,豆腐是不能上大雅之堂的,故而不能用来请客;更不能在喜宴的酒席出现,丧事宴则可以,而且把送丧饭叫成“吃豆腐”。或者这个逻辑就应该倒过来,丧饭叫“豆腐”饭,故为了避讳,豆腐就不能招待客人啦。我初到诸暨,参加一场族人的喜宴,看到除了冷盘,第一道上来的就是热腾腾的煎豆腐(别处也许叫豆腐羹),心里别扭了好久,也始终没有开匙去舀那一碗豆腐——当时在自己的心理上,无法迈过这一道有关乡俗的门槛。而现在则早入乡随俗,待客时把一碗“西施豆腐”做到地地道道了。
说到豆腐,不得不说到我娘的“创新”。我儿子断奶以后,有一段时间,把他送去了娘家。我家地处水乡,河道纵横,水上交通发达。所有物资的运输都从河上走。那时,做生意的老板不再死守门店,而是摇了小船四邻里叫卖了。只要留意,河埠头就能买到很多的东西:此刻来了卖鱼的,下刻来了用谷兑酒、用米兑香糕的,当然也有卖豆腐的。每天早上来豆腐船的时候,我妈就会打一块热气腾腾的嫩豆腐,拌上质地细腻的绵白糖,便坐在台门门口,一口一口地喂小家伙吃这独创的早餐。儿子似乎特别喜欢,喂食慢了,便迫不及待,嘴里“吼吼”有声。这种豆腐的吃法,别人家有没有,我不得而知。但留给我儿子的记忆是深刻的,也是甜蜜的。儿子八岁那年,他的外婆离开了人世,应该说,外婆留给他的记忆不是太多;而白糖豆腐,是他童年记忆的组成部分,那是外婆用心爱他的证据之一。
豆腐的另一种形式是千张,各地都有。但千张霉成了名菜,我家乡当独一无二。俗话说“笃碗霉千张,味道赛吃肉”。当时没肉吃的乡人,确实把他当成肉来吃的。而现在,这种滋味,早赛过吃肉。著导演谢晋在世时,回到家乡,点的菜中必定不能少了它。
我喜欢吃霉千张,喜欢它的入口酥化,素香微鲜。烹饪方法又特别简单:把叠成长方体的霉千张切成三段,加水、加盐,熟了加一点味精,几滴香油,就是一盘下饭的好菜。
可惜的是,离开了娘家,就觅不到地道的霉千张了,有时在菜市豆腐摊上买回一点,要么不霉,要么氨水味。
我爹是慈父。我无意间提及的话,他会记在心里。这些年,他偶尔回老家一趟,要来我家时就会先去集市上转一转,其它的不买,就为买几绞(方言读gao)霉千张。不是因为爱儿女,哪里会有这样的细心?我爹年已九十,步履蹒跚,反应与记忆已大不如前,霉千张的事,他总是记得很牢。写到这里,我好像有点点泪光了。
关于豆腐的记忆,其实还有很多。从小到大的一些经历,豆腐从来都是一种温暖的回忆。
读着汪曾祺的书,我很多的记忆都复活了。昨天,我在微信里对自己说:读《岁朝清供》,亦想写一点文字,关于岁月,关于亲情。现在我用汪先生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作者简介:章雅美,浙江诸暨中学退休教师。生性恬淡,依然保持着探究知识的热情,用笔记录点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