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有情 种种可爱

旅游 现代出版社 2022-10-26 19:51

原标题:种种有情 种种可爱

作为一个小市民有种种令人生气的事——但幸亏还有种种可爱,让人忍不住地高兴。

中华路有一家卖蜜豆冰的——蜜豆冰原来是属于台中的东西(木瓜牛奶也是),但不知什么时候台北也都有了——门前有一副对联,对联的字写得普普通通,内容更谈不上工整,却是情婉意贴,令人动容。

上句是:“我们是来自淳朴的小乡村。”

下句是:“要做大台北无名的耕耘者。”

店名就叫“无名蜜豆冰”。

台北的可爱就在各行各业间平起平坐的大气象。永康街有一家卖面的,门面比摊子大、比店小,常在门口换广告词,冬天是“100℃的牛肉面”。春天换上“每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河气盖世”。

这比“日进斗金”好多了,我每看一次简直就对白话文学多生出一分信心。

好几年前,我想找一个洗衣兼打扫的半工。介绍人找了一位洗衣妇来。“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别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扫一下,我会多算钱的。”

她小声地咕哝了一阵,介绍人郑重宣布:

“她说她不扫地——因为她的兴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得一凛:原来洗衣服也可以是一个人认真的“兴趣”。

原来即使是在“洗衣”和“扫地”之间,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经的抉择——有抉择才有自主的尊严。

带一位中国香港的朋友坐计程车去找一个地方,那条路特别不好找,计程车司机找过了头,然后又折回来。下车的时候,他坚持要扣下多绕了冤枉路的钱。

“是我看错才走错的,怎么能收你们的钱?”

后来死推活拉,总算用折中的办法,把争执的差额付了。中国香港的朋友简直看得愣住了,我觉得大有面子。

祝福那位司机。

我家附近有一个卖水果的,本来卖许多种水果,后来改了, 只卖木瓜,见我走过,总要说一句:

“老师,我现在卖木瓜了——木瓜专科。”

又过了一阵,他改口说:

“老师,现在更进步了,是木瓜大学了。”

我喜欢他那骄矜自喜的神色,喜欢他四个肤色润泽、活蹦乱跳的孩子——大概都是木瓜大学作育有功吧?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诚,逢年过节总要上供。有一天,我经过她设在门口的供桌,大吃一惊,原来她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还有罐头。

后来想想,倒也发觉她的可爱,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头,让祖宗或神仙换换口味有何不可?

她的没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义了。

从前,在中华路平交道口,总是有个北方人在那里卖大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大饼整个一块到底有多大,但从边缘的弧度看来直径总超过二尺。

我并不太买那种饼,但每过几个月我总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种饼的人愈来愈少,卖饼的人会改行。我这人就是“不放心”(和平东路拓宽时,我很着急,生怕师大一时兴起,把门口那开满串串黄花的铁刀木砍掉,后来一探还在,高兴得要命)。

那种硬硬厚厚的大饼对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黄土 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华路慢慢绝种。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满街都在卖那种大饼,我安心了,真可爱,真好,有一种东西暂时不会绝种了!

华西街是一条好玩的街,儿子对毒蛇发生强烈兴趣的那一阵子我们常去。我们站在毒蛇店门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镜蛇、雨伞节……

“那条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问店员。

“不被咬到就不毒!”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回话,我为之暗自感叹不已。其实,世事皆可作如是观。有浪,但船没沉,何妨视作无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视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有一天在一家公司的墙上看到这样一张小字条:“请随手关灯,节约能源。”

看了以后,让人觉得就像自家厨房里要添抽风机或浴室里要添热水炉,或饭厅里要添冰箱的那份热闹亲切的喜气——有喜气就可以省着过日子,省得扎实有希望。

为了整修“我们咖啡屋”,我到八斗子渔港去买渔网,渔网是棉纱的,用山上采来的一种植物染成赭红色,现在一般都用尼龙的了,那种我想要的老式的棉纱渔网已成古董。

终于找到一家有老渔网的,他们也是因为舍不得,所以许多年来一直没丢,谈了半天他们决定了价钱:

“二角三!”

二角三就是二千三百的意思,我只听见城里市面上的生意人把一万说成一块,没想到在偏僻的八斗子也是这样说的,大家说到钱的时候,全都不当回事,总之是大家都有钱了,把一万元说成一块钱的时候,颇有那种偷偷地志得意满而又谦逊不露的劲头。

本文节选自散文集《走着,走着,在春天》

作家:张晓风

张晓风,中国台湾散文家。曾荣获中山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时报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大奖。被余光中评价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入选台湾地区“当代十大散文家”。其散文作品宁静致远、淡泊明净。其代表作《行道树》《敬畏生命》等文章选入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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