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杨多杰
“走,带你上饽饽铺买月饼去。”小时候每当听到祖母说这句话,我就知道中秋节快到了。有朋友可能会问,什么是饽饽铺呢?这也难怪,今天北京已经听不到这路说法了。旧时老北京的满族,对面食点心多称为“饽饽”。但要说这词是满语转音吧,似乎也不太对。明人杨慎《升庵外集》里就有“北京人呼波波,南人讹为磨磨”的记载。可见满族未入关时,北京就有了类似的叫法。但不管是波波,还是饽饽,这发音又怎么听也不像汉语。我和美食家赵珩先生聊起过这事,珩翁猜测可能是元大都的遗制也未可知。但老北京人口中的饽饽铺,其实就是茶食店或点心铺的意思。
不管怎样,将点心称为“饽饽”确实是满族的习惯,汉民一般不这么说。可我家祖籍是山西省介休县,为何祖母也称点心铺为饽饽铺呢?我猜想可能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在北京北城居住时,受到了街坊中旗人的影响。听老人回忆,当时我家和南池子原在内务府当差的白家走得很近。祖母每每向我回忆起旗人家庭规矩大礼节多时,还都会比划着来一个蹲儿安。正宗与否我不懂,瞧着反正比电视剧里的是样儿。这么想,祖母习惯说饽饽铺也合情合理。
祖母带我去的饽饽铺,字号叫做正明斋,现如今早已经歇业了。当时我家住在北京前门外南芦草园胡同7号,正明斋就在街道把头儿的1号,抬脚就到,所以常去。正明斋的本家姓孙,祖籍山东掖县。创始人孙学仁本是贫苦农民,逃荒进了北京城。起初是贩私酒,然后是开酒楼,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孙学仁把弟弟学智从老家接来,送到大饽饽铺瑞芳斋当学徒。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孙学智历经“三年零一节”学成出徒。既然掌握了技术,孙家就自己在前门外煤市街开起了正明斋饽饽铺。所以到我小时候,正明斋早已是一家百年老店了。
1948年位于前门的北京正明斋糕点铺
孙家经营有方,正明斋生意越来越好。清末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有“瑞芳、正明、聚庆诸斋,此三处,北平有名者”的记载。从正明斋的老照片,可以看出当年正明斋是三开间,门脸儿有雕花牌楼般的装饰。门楣当中悬有正明斋三个大字的牌匾。那种文化感和气派劲儿十足,知道的是茶食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古玩店呢。
正明斋老照片
旧时的饽饽铺也好,茶食店也罢,月饼都只是限时供应,但品种与花样却也不少。笔者收藏有不少老年间饽饽铺与茶食店的宣传纸,其中月饼的花色繁多可见一斑。例如开在唐山丰润县的同盛合茶食店,宣传纸上写有各类月饼多达9种,分别为改良月饼、自来红月饼、水晶月饼、山楂月饼、枣泥月饼、提浆月饼、双麻月饼、火腿月饼和鸳鸯月饼。至于我小时候在正明斋,倒是没有看到这么多种月饼,大家争相抢购的都是自来红与自来白。这两种月饼名字很怪,但确实是最能代表北京中秋风味的美食了。自来红与自来白,大小和大号象棋子差不多。这路月饼和鸡蛋似的,分为红皮与白皮两种。但甭管皮儿是什么颜色,质感都是一样的硬。至于里面的馅子,是五仁儿青红丝掺和上一点冰糖,口感也颇有嚼劲。所以当我第一次吃到广式月饼时,心里马上产生了一种质疑:“这么软也能叫月饼吗?”后来我常到茶区出差,又逐渐领略到南方月饼的丰富与精彩,像广式的双黄莲蓉、苏式的酥皮月饼、上海的鲜肉月饼、闽南的大肉月饼都极具特色。但您要问我最爱吃哪种?那还得是咱们北京城的自来红和自来白。您问为什么?月是故乡明嘛。
自来红月饼
当然,月饼是节令食品,那么平日里饽饽铺与茶食店主营的商品又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满汉茶食。例如在正明斋老照片中,可以看到金字招牌的左右两边就分别挂有“满汉”“糕点”两块匾额。至于笔者收藏的清末民国茶食店广告上,也常见到“满汉糕点”“满汉细点”或“满汉茶食”等字样。辛亥革命后满人受到排挤,这茶食广告也跟着改弦更张。笔者收藏的山东和顺兴茶食店广告纸上,就将“满汉茶食”改为了“兴汉茶食”。这一改,愣让这小小的茶食也带上了浓厚的辛亥味道。
广告中的“兴汉茶食”(作者自藏)
广告中的“满汉茶食”(作者自藏)
满汉茶食,其实就是各色点心的意思。那么这么多茶点里,究竟何者为“满”?何者又为“汉”呢?其实满汉交融数百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但唯独有一款名为“萨其马”的点心,我想大概能算是典型的满茶食。据说“萨其马”一词很老,早在清代乾隆年间傅恒编写的《御制增订清文鉴》中就已出现。我未曾倒查原文,也就姑且记下。但在清代光绪年间成书的《燕京岁时记》中,的确有“萨其马乃满洲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不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的记载。我小时候去正明斋,必要买的就是萨其马。那时的萨其马压成扁扁的块状,上面撒上白糖和青红丝,然后切成两寸见方的小块出售,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正明斋的萨其马,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既甜且软。看着是挺结实的一块,入口轻轻一抿就散开了,美味无穷。现在想想,那萨其马要配上一块普洱,可就太棒了。可惜我小时候,只爱吃萨其马,根本就不懂茶。顺带说一句,现如今超市里大多有工业化生产的零食萨其马,和我印象中吃过的正明斋萨其马就满不是一回事儿了。但人家常销且畅销,而正明斋最终倒闭了。这又算不算是一种优胜劣汰呢?说不好。
我一直以为,萨其马是北京才有的茶食点心,但是后来我在《羊城晚报》中读到一篇广州北园酒家特级点心师陈勋的文章,开篇就说:“萨骑马(也称萨其马)和叉烧包,是广州的老牌点心,由于它价廉物美,深受人们的欢迎。”由此可见,萨其马传播的路径遥远,且历史悠久,以至于广东餐饮界,都把它看成自己的本土美食了。
那么到底该写作“萨骑马”还是“萨其马”呢?这就难说了。民国时期西安中山大街上有一家德盛茶庄,买卖做得挺大,除去茶叶还附设有罐头食品部。笔者收藏有一张德盛茶庄的茶食广告,上面赫然书写着“京萨骑马”四个正楷大字。由此可见,萨骑马一词用得也很久,且无南北之别。
德盛茶庄的茶食广告上,赫然书写着“京萨骑马”四个正楷大字。(作者自藏)
其实“萨其马”也好,“萨骑马”也罢,都只是不同版本的音译而已。就像日本名吃てんぷら(tenpura),有的译成了“天妇罗”,有的译成了“甜不辣”。既然是音译,也就谈不到正确与正宗了。所以是萨其马还是萨骑马,都未尝不可,表达的效果也没啥区别。倒是以后北京城要是再开茶食店,可以考虑叫饽饽铺或干脆叫波波铺,又有古意又够可爱,说不定还能成为网红打卡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