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间可爱的餐厅

旅游 24HOURS 2022-09-06 10:56

原标题:上海|一间可爱的餐厅

有的事物,自诞生之初就注定成为被注目的对象。正如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将自行车轮视为艺术作品的年代,当具有日常性的现象被赋予了新的本质,争议的发生,怀疑者对支持者在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都会是顺利成章的剧情。

上海的餐厅 “头灶”,就是这样的存在。无论是否为美食爱好者,都会对中餐的炒菜熟悉至极,当这些菜品在吧台上以位菜的方式呈上,如此一间餐厅便成了被放进美术馆展位的自行车轮,轻松撬动了很多人的表达欲与叛逆心。今年初,头灶刚开始营业不久,就得到了不少指摘与嘲弄,它的崭新尝试无疑是一切的源头。

当然了,那些批评都是难经推敲的。人这种生物,根本不可能在体验与思考双无的前提下获得准确的结论,否则柏拉图也不会说出洞窟理论了。

说这些,并非要表达我一直看好头灶。相反,最初我认为餐厅的本质存有矛盾之处——头灶的菜单核心是中餐炒菜,可在我的想象内,热气腾腾的快炒天然不适合分为位菜呈上。那些被设计为分餐制的中餐厅,每当炒菜出场,整套菜单便会陷入低谷,这是我一贯的感觉。一两道尚且如此,何谈将炒菜当作一餐的主角?

这番分析,让我对头灶很难持有信心。也曾预约过它,却因上海的非常情况未能成行。直到上个月再到上海,竟一时忘记了头灶的存在,经朋友提醒才临时预约完毕,隔天完成了初访。

当日菜单:

茶点:

燕窝蛋挞

小菜:

咸蛋黄焗龙头鱼

贵妃脆皮鸡

热菜:

蟹粉扒河豚

牛肝菌爆炒黑毛和牛

杭椒炒千岛湖鳗鱼片

梭子蟹肉佐蟹粉

大花虾炒牛奶覆火瞳

三葱爆龙虾

油闷鸡头米

蟹肉鱼翅春卷

主食:

土锅五常大米

是日鱼汤

随饭菜:

头灶小炒皇

花胶麻婆豆腐

面食:

干炒牛河

甜点:

老婆饼

豆腐脑

牛油果冻

用餐后我发现,之前预想的情况真的存在,当充满镬气的炒菜被分入小盘后摆至面前,连续几道皆如此,一丝莫名的奇怪感觉总是挥之不去。比喻起来,就像是正襟危坐观赏足球比赛。每种事物都对应着恰当的呈现方式,若贸然突破,此类感觉势必难以避免。

杭椒炒千岛湖鳗鱼片

可是,如上几句只是“前提”而已。实际上,这感觉甚是隐微,需要细细沉浸才能体会。与其相比,头灶大部分的菜品,都拥有直白而坦率的美味度。面对不容置疑的美味,再去计较那点幽细的直感,未免是太过苛刻。

头灶的美味并不难理解。餐厅的后厨团队共五人,每日只为吧台入座的六人(不计包间)服务,加上全场一齐开始、单一套餐,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烹制的细腻与精准。另外,后厨到一墙之隔的吧台只几步之遥,更免除了冗余的上菜过程,使食客得以品尝到接近最佳状态的菜品。要知道,和割烹餐厅中的料理相比,中餐炒菜的最佳状态才算转瞬即逝。换言之,相同设计下,头灶的菜品,其实获取了更多的美味加成。

大花虾炒牛奶覆火瞳

这样设计的优势也远不止“保存镬气”而已。传统中餐宴席,菜品需盛进大盘,再由每人依次分盘,不仅菜品温度不等,步骤也多分繁琐,未免消耗些食客的注意力;多盘菜品交叉品尝,口味的混乱也是在所难免。即使不少中餐厅如今也用分餐制,从厨房到餐桌的上菜流程仍是难称极简。而头灶简化了一众过程,食客只需几口食毕刚出锅不久的盘内菜品,再安心等待下一品就好。逻辑清澈,明晰有序,如开车疾驰在没有动物出没的辽阔草原,远方漂浮着明月与繁星。

自然,这一切都需要良好的上菜节奏做支撑,这方面头灶亦没让人失望——当晚共 十八品,用餐一百三十分钟,平均七分钟上一次菜,配合听讲解、看分盘、观食材,整餐节奏均匀又适宜,几无 瑕疵。就算那晚运气不佳,同场有几位对食物毫无兴趣、全程聒噪着无聊话题的客人,我也没感觉到时间难过。

咸蛋黄焗龙头鱼

想来也是,在传统厨房中积累过丰厚经验的主厨,如今只为几名客人烹制菜品,且一锅出菜,流程易控,必是游刃有余。哪怕与世上最好的割烹餐厅比较,单论节奏,头灶也全不落下风。

实际上,在头灶用餐,与在传统割烹餐厅中得到的感受可算隔岸相对。这指的并非不同食物带来的不同微观感受,而是更根本的、触及不同感知系统的区别——对于传统割烹餐厅,我常愿以“演出”一词形容它们的流程,那些吧台位置,如同一个个面对“舞台”的特等席位,食客与主厨物理距离虽短,却处于泾渭分明的两端,城池内与城池外的两端。

反观头灶,归结于中式炒菜的特有气质,在场食客获得的,是“出锅后立刻品尝”的即时性体验。吧台的座位,更像介于后厨与客座——这里的客座为虚拟存在,不妨形容为“其他餐厅那样的座位”——之间的一处特别场所。食客与主厨之间的界限由此渐渐模糊,客观的视角亦随之动摇,促使其更深沉浸入场景之中。

三葱爆龙虾

之前去过不少间日本的吧台式中华料理,那些餐厅本质上做的还是融合料理,菜品结构、食材搭配、调味方式,都出自于主厨的个人表达;头灶却不同,其菜品大部分源于纯粹的中餐经典食材,烹制手法也传统,各方面融合度极低。上面两类餐厅无绝对的上下之别,不过,当人面对相对新奇的事物时,心中常常可以生出更纯粹的“欣赏意识”,就像观看技惊四座的杂技表演,自然可以置身事外、全心欣赏;而当热爱跳舞者前往舞会,大概率愿投入其中,融入场景——类似的道理,头灶少有可以“刺激”食客的新奇方式,主厨、食客、一口炒锅、简单的菜品,四者的稳定关系贯穿了主题,变相增加着食客的投入感。

这投入无关沉浸(好的餐厅皆可让人沉浸),可形容为一种将自身融于场内的“共舞”。头灶绝非日本人追求的离于俗世的“非日常空间”,而是颇为“入世”的场所,它的本质是非常中国的。

蟹肉鱼翅春卷

1952年8月29日,当全场听众坐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艺术节(Przystanek Woodstock)的音乐厅中,等待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首演自己的钢琴曲《4'33"》时,一定不会想到,今日凯奇的手指不会触到琴键,他要用一场持续4分33秒的无声演奏,带领人们“聆听寂静”。相同的场景,不同的演出,根本性的差异在演出启程后方可知晓。餐厅与音乐厅没有区别,它们告诉我们,每日我们都将生活在预想的背面。

头灶的若干特性,令它与其他中餐处在了另一番天地。和那些表象上创造力堆叠,内里庸俗造作的海量新店相比,头灶为中餐描摹出了一幅别致图景。此前说过多次,对传统菜的解构,被美其名曰的“创新”,难度最高如孩童拼组乐高,是划着木桨穿过平静之湖。可是,不管在任何领域,“方式”的更迭,意味着推翻与重建,一如不擅游泳者扔掉船桨,跳下湖面努力游到对岸,挑战性是高得多了。即使今天的头灶还坐不稳冒险者的位置,至少让人窥见了一点跃动的端倪。

蟹粉扒河豚

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剖析过头灶的背景。或者说,我对它的背景毫无兴趣,只是看得出,头灶绝非一时兴起后的构想,是来自于热爱美食者的精心设计。

在头灶的菜单中,可轻松找到多间餐厅的影子:开门见山的脆皮鸡,与一连串展现炒制功夫之菜品的连续冲击,匹配着胜哥私房菜的逻辑;随饭菜的设置对应了川菜传统宴席的标准;主食的配汤致敬怀石的规则;头一道燕窝蛋挞,既与各国菜系的构想并无二致——用碳水类食物在用餐伊始安抚食客的饥辘肠胃,又符合潮汕宴席“两头甜”之说法.....即使每位食客的取向、阅历、观点各异,但凡痴于美食者,定能感受到餐厅背后承载的几多心意。

燕窝蛋挞

其实,整套菜单的设计也有不少欠妥处,好比燕窝蛋挞内芯烫极,如同下马威般毫无道理,还带着头品不该有的甜腻;脆皮鸡的开篇同样难称合理。想到胜哥的菜单逻辑向来清浅,开席的脆皮鸡不妨以炫技之作看待之,整只龙岗鸡被热油料理得妙到毫巅,享用时,对比鸡身不同部位的微妙口感差别是此品的最大趣味。遗憾的是,头灶将整鸡切分后只留下几片皮肉,虽美味无虞,却全无技巧可把玩,属于典型的舍本逐末。

贵妃脆皮鸡

就算不细究某几道菜的得失,可以明见的,是头灶的菜单缺乏该有的克制,除了中途的青葡萄汁用作清口,几乎每道菜都在向强力进军,宛似一篇匮乏承转、只含起合的多重奏,由点心师傅与炒锅师傅共同演出完成。听众只闻华彩,无缘余韵。

这也通向了头灶最大的问题:所谓“物极必反”,事物要追求“极”,更要寻求极后之“反”。一件事物,若不能同时具有两种性格,终归是难抵极致的。

好在,头灶主题为“炒”,关键字是中餐之“火”与“油”。两种刚性十足之物,与偏于阴性的、谦抑的、纤细的“雅”天然处于两个方向。头灶坚定不移地靠拢其中一方向,完全摒弃另一边的全部可能,这样的“意气用事”,就算影响了自我的上限,倒也体现了十足的果敢与单纯。嗯......委实是一间单纯的餐厅。

干炒牛河

最后,想再提到头灶的两个缺点。

一是环境。如果说餐厅的流程还可优化,菜品亦可升级,在环境上,头灶真的可以打零分了。日本的文化本脉虽与中国有相交处,但经过千年荏苒,如今中国和日本的文化本质已是世界上差异最大的两个国家。当纯粹的中餐演绎于一间和食店的空间之中(头灶位于“佐々日本料理”的原址,未换装潢),文化的不谐处实在遍布全场。两种文化毫无通联,差距大到没必要举例,大大影响了餐厅的整体性,实在遗憾。

二为服务员的说法。坦白说,头灶的服务不错,男服务员诚恳又认真,态度也好。不过,面对食客时,每一句话都映射着餐厅的胸怀与格局,某些虚妄之语不妨改正,譬如:

用餐前,服务员主动表示,“ 我们店内没有背景音乐,更希望将厨房炒菜的声音做背景。 ”

——任何涉及自身理念的说法都不该在用餐前表达,在与食客沟通时择机提及即可。在菜品还未出场时直接说出这句,只会带来无声的尴尬;

为了表示自家食材水准,“ 我家螃蟹的进货渠道与成隆行一样。 ”

——说到食材,怎么事无巨细地介绍产地、品种、获取方式、特别处理法都可以,最忌讳的就是提到其他餐厅。别说区区成隆行,就算世界第一餐厅与你用了同样食材,也绝对要闭口不谈。任何时候将自己与任何他者并列,都是一种自降身份的攀附。做餐厅就该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好,别人与你用得一样时,羞于启齿才在情理之中;

用餐结束时,说起自家餐厅设计,“ 餐厅后厨空间有限,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做冷菜。 ”

——虽然店家应诚实面对食客,但表达者至少该想办法达成自洽,不要拉上食客与你共同完成这过程。如果餐厅的客观条件不支持主厨随心所欲,总要努力想出“今晚的套餐无懈可击”的理由。

老婆饼

之所以言至此处,只因面对如此一间并未哗众取宠的新餐厅,真心希望它的创造者可以进一步彰显“极致主义”。想要勾勒全新之物,想必一切都不容易。特别在如今时代,创造者们日夜与各类瓶颈相伴,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反制终于积力为海,成为了浮上现实的图景。因此,心无盛开,又不惧凋零的童心,已如上古瑰宝一样难能可得。

追蝴蝶的孩子,不追蝴蝶的大人,这世上只有这两种人吧。即使他们费力追寻的,仅仅是一只蝴蝶而已。

撰文 KaKa

摄影 Rinka

24HOURS与文内餐厅无任何商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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