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现森
来源：前平说事（微信公众号）
饺子，在我老家那儿叫扁食。因像人的耳朵，人们又叫它“娇耳”。每到冬至这天，华北地区有吃扁食的习惯。据说这与“烹调之圣”——伊尹有关。
某年冬至，天寒地冻，好多乡亲们的耳朵都被冻烂了。伊尹身为商汤的辅国宰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让人在伊河边上搭了个棚子，盘上大锅，用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药材放在锅里熬煮。等肉煮好后，他把羊肉捞出来切碎，再用面皮包成耳朵形的“扁食”下锅，让人们喝汤、吃扁食来祛寒。乡亲们吃了扁食，喝了汤，顿觉浑身发暖，两耳生热，冻疮也不治而愈……乡亲们都说：“冬至吃了扁食，耳朵就不会冻掉了”。
娘在讲这个故事时，我已经记事了。因而，每年冬至，娘总会早早起床，从地窖里扒出储存了多时的萝卜，洗净，擦丝，在沸水里煮熟，捏干水分，剁碎，撒上盐和调料，再拌点酱油盘成饺子馅，给我们包一顿扁食吃。
那时候，庄户人家都很穷，手里没几个闲钱，别说羊肉，就连五、六毛钱一斤的猪肉也得掂量掂量。个别条件好点的人家，顶多是往馅里倒点小磨香油，这已经很奢侈了。所以，即便吃顿素馅扁食，对我们来说都像过年。
在我七、八岁那年，一天的黄昏时分，透过煤油灯的微光，我瞧见给人拉车回来的爹手上多了个油纸包。接着，隐约听到爹对娘说：“表叔家杀了只羊，花了块把子钱割了点肉，给娃们包顿扁食尝个鲜吧。”
娘埋怨了一句“净瞎花钱”后，就没再多说啥，接着起身把油纸包放进了那个挂在墙角处的小提篮里。那是娘的“百宝箱”，家里多少有点好吃的，娘都会放进去。
听到爹娘的对话，我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二哥，“爹买了羊肉，你吃过没？”说这话时，我边砸吧嘴边用舌头舔嘴唇，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二哥毕竟大我几岁，不像我那样没出息，他斜了我一眼没有吭声。那天晚上，我满脑子都是羊肉扁食，心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一放学，我飞一般地跑回家。当时，小院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爹正躬着腰用那把豁了口的斧头劈柴。那个放了近一冬的榆树疙瘩，已被劈成了一堆随时可以燃起熊熊火焰的木柴劈儿。
娘在厨房里忙活着，一手拿勺子，一手拎锅盖，一个个肚皮儿泛白了的饺子，在“咕嘟嘟”的沸水里翻滚着，整个院子飘散着熟悉的烟火味。
我圪蹴在灶火门口，边讨好地帮爹收拾劈柴，边斜眼瞅着娘手里的勺子。一分钟、两分钟……饺子终于出锅了。
还没等娘喊我们“吃饭了”，我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厨房，用漏勺实腾腾地盛了一碗扁食。夹起一个就塞到嘴里，几乎没嚼就吞了下去，烫得我腮帮子直鼓，咧着嘴又吐了出来……
说实话，在那个饿肚子的年代，谁都不会讲究吃相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吃啥都是香的。何况还是过年都没有的羊肉扁食呢！最后，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一根筷子在我头上轻敲了一下，“慢点儿，锅里多着呢！”
娘越是这般说，我吃的越急，同时还盯着圪蹴在一旁的二哥。他的吃相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口一个，吃得津津有味。扁食很快就进了肚，在打了几个饱嗝后，我才觉得饺子馅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趁二哥去给爹端饭时，我从他碗里夹了一个，一尝，和我碗里的一样，除了萝卜味还是萝卜味。放下碗筷，我溜进屋里，站在凳子上掀开了娘的“百宝箱”，纸包已经不在了。
啥羊肉啊，不就是和萝卜一个味嘛！我嘟囔着，心里如同那空当当的竹篮。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我随娘去城边的姑姑家。大概是过了饭点，一进门姑夫便拉着我说，“乖，姑夫带你喝羊肉汤去。”姑姑在一旁也随声附和，“门口那家的羊肉是本地山羊肉，可新鲜了！”
“一点也不好吃，就是白萝卜味儿！”我很是认真地给姑夫说，“我吃过羊肉，不好吃。”姑夫瞪大眼晴，诧异地看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明白他为啥发笑。
我不大情愿地跟着姑夫来到汤馆，心里还在想姑夫真小气，吃啥羊肉，还不如弄碗捞面条嘞。可当我捧着青瓷碗喝了一口略微泛白的汤后，再细嚼那大片的羊肉，它顿时刺激了我的味蕾。汤好喝，羊肉也很好吃。那一股浓郁的口感，让我体会到了羊肉的香味！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顿羊肉扁食，就歪着头问娘：“都是羊肉，味儿咋不一样呢？”娘或许早已忘了，想了许久才说：“你是说那年冬至吧？那饺子馅里就没有放肉呀！”
“可爹明明买了肉，你还放在小提篮里了。”
“哦，那肉给你奶奶家了。”
“可是……”我没有说出话，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娘把她碗里的几片肉夹给了我，不紧不慢地解释：“你爷爷奶奶年龄大啦，吃一嘴就少一嘴。你们还小，好日子长着呢……”
娘没啥文化，也说不出啥道理来。但我知道，娘有一点值得我们学习一辈子，那就是孝顺。爷爷奶奶没跟我们住在一起，但娘总惦记着他们。平日家里蒸面条、煮稠米饭，或是舅舅、姨娘们来家捎点核桃、山楂，娘都会打发我们给爷爷奶奶送去一点儿，让他们尝尝。娘说，这是孝道。
虽然那时我还小，不能完全理解娘的每句话，但“孝道”两字却烙进了我的心里。
我站起身来，学着娘的样子又把碗里的肉夹给了娘。我说，“等我长大了，也给你买好多好多的肉吃！”娘连声说：“好，好，等娃长大了也给娘买肉吃。”说着又把肉夹到了我的碗里。
在娘低头喝汤时，我看到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滑落，滴进了她面前的碗里。我猜想，娘喝的那碗羊肉汤，味道一定是幸福的。
